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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发小

 芸斋窗下 2020-07-11

我的发小叫“心田”,比我小一岁。

心田的爹是“还乡团”,一九四七年秋被镇压了,就在庄东头的桥头边上的河套里给枪毙的。他母亲带着他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在他四叔的关照下过日子。

我上小学的第二年,他也上了学。但他一心贪玩,不愿意读书,好歹念完了小学,就辍学了。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只隔着一条胡同,所以从小在一起玩,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总在一块。他读书不行,但干活一个顶俩。割草搂草,一样的地块,一样的工具,他总是比我弄得多得多,有时候还帮我。他的手又巧,做个弹弓,扎个蝈蝈笼什么的,有模有样,很漂亮。有一年夏天,胶河发大水,到了秋天水还没退尽,顺溪河南边的荒地还是一片汪洋,水虽然只没过脚面,但其中鱼不少。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提着水桶、拿着渔网来叫我,说是到南荒去抓鱼。我俩来到順溪河南,找到他预先看好的地方,一边摸,一边用网捞,只半下午的功夫,就捞了满满一桶鱼!回到家里,把大一点的鱼挑出来,一人一半自家吃。剩下小的怎么办?他说去卖,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不用你吆喝,你只管收钱就行!”我俩抬着水桶,到了邻村,他扯开喉咙吆喝:“卖鱼啰,才抓的鲜鱼!”因为都是小鱼,我们卖的很便宜,一会就把鱼卖光了,一算账,卖了好几毛钱!够我们买几支铅笔了。

还有一次,也是星期天,正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按高密东北乡的民俗,这一天要烙“花儿”吃。所谓的“花儿”,即用发好的白面,放在模具里,做成各种花样,烙着吃。形状有莲蓬、元宝、金鱼、蝉、桃子等,有的中间还放上红糖,其实就是烧饼,但对小孩子也是有很大吸引力的。早上,心田来叫我一起去胶河北岸割草。走到河堤上,正好碰到我父亲。父亲说:“别去了,区里来电话说,今天河里要发大水呢!”我们俩不相信,心想,天又没下雨,河里的水也不深,既清澈又平静,哪里会来大水?就涉水过河去了。到了半上午的光景,我们的网包(用绳子结的盛草的工具)都已装满,正准备玩一会,忽然听到河水咆哮如雷,像千军万马,轰然作响。我俩几乎同时大叫:“不好,真的发大水了!”背上割的草就往河堤上跑。等我俩跑上河堤,河水已经涨满了河床,浑黄的河水,卷着浮柴,打着漩涡,汹涌澎湃,向东一泻而去。我们站在河堤上傻了眼。这时父亲和心田的四叔都站在河南岸等我们。见到我们就大声地呼喊着,叫我们不要凫水过河,因为刚下来的洪水水势凶猛,容易出事。怎么办呢?今天是回不了家了。我要带心田去河崖供销社找我叔叔,他要带我去高平庄他姥姥家找他舅舅。他四叔在南岸大声地命令我们,让我们去高平庄,我只好同意。于是,我俩倒掉了割的草,拿着割草工具,走了五里路,到了他姥姥家。当晚就住在他舅舅家里,他姥姥拿了不少“花儿”给我们吃。第二天,洪水退了,河水虽然还深,但我们凭着一点凫水的小技巧,平安地过了河,回到了家。

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一九六三年我高中毕业,他在家里已经当了多年社员,成了一个整劳力。那年高考结束,暑假里,我也到生产队里干活。七月底,胶河北岸决了口,决口的地方正是后来修建胶河滞洪闸的地方。洪水退后,我们队和附近几个生产大队派人堵口子修河堤。我们队派了二十几个整劳力,我和心田都在其中,每天早出晚归。干活是两个人一组,抬着装满泥土的大油筐在河堤上爬上爬下,累得腰酸腿疼,肩膀磨得红肿,但我也得咬牙坚持。中午,队里派人到各家收集做好的饭食送到工地。有一天中饭,我一口气吃了七张半拤饼,每张饼里卷着一根油条!心田说:“你可真能吃!”

这年秋天,我就到上海上大学去了。第二年暑假,我回家探亲时,半夜两点到了高密,下了火车。由于才下过暴雨,整个火车站广场一片汪洋,水深没膝。我蹚着水沿着高平公路摸黑往家走。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水深的地方有齐腰深,我把书包顶在头上,一路急走。一直走到夏庄,路上才没有水。早饭时分,我走到离家八里的河崖。平时三个小时的路程,这天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找到了叔叔的工作单位供销社,见了叔叔,叔叔说:胶河里发大水了,今天过不去了,住下吧。我说:“去看看河水大小再说,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吧。”吃了叔叔从食堂打来的饭,我就动身往家里赶。走到河堤上一看,河水满满,滚滚东流。及至赶到村子北面,看见南岸河堤已站满了人,有父亲、母亲、正放学回家的小莫言,心田和他四叔也在。他们都大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回去找叔叔,第二天再过河回家。我不甘心就这样再走回到河崖,就高声喊心田,让他过来接我。心田的水性比我好,只见他跑回家,一会儿拿来一个大瓦盆,脱了衣服,跳下河,扶着盆游了过来。上了岸,他问我:“你行吗?凫水的那点本事还没忘?”我说:“这个怎么能忘?前不久我在上海还游过长风公园里的银锄湖和黄浦江呢!放心吧。”我边说边脱衣服,心田把我的衣服和书包放在盆里,我们就一起下了河,他在前,我在后,一会儿就游到了南岸。上了岸,父亲说:“没想到你也会水!”我说:“小时候你要不管我,我的本事还要大,不用心田接,我自己就过来了。”父亲再没说话。中午吃饭,我只吃了半块白面饼。心田说:“你的肠子饿细了,在上海吃不饱吗?你忘了我们一起堵口子,你一口气吃了七张半拤饼?”我笑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肚子里有了油水,又不干重活,饭量自然就小了。”大家听了,一笑而过。

我大学毕业后一年多才结婚,而心田早在一九六五年就结婚了。现在我们都已年过古稀,儿孙满堂了,恰逢太平盛世,日子过得都不错。回想当年我在湖南工作时,偶尔回家探亲,他都要抽空来看我,说起当年的调皮贪玩,他总是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国家干部,我是一个老农民,不能相比了。”我说:“国家干部是人,农民也是人,倒退上三辈去,哪家不是农民?”写到这里,我忽然来了灵感,胡诌了一段顺口溜,等有空了,就用毛笔写在宣纸上送给他:

割草搂草,偷瓜摸枣。

下河捞鱼,上树捉鸟。

教书务农,一样都好。

年过古稀,身体要好。

题目就叫《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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