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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思明居士 2020-07-11
  • 写在前面的话:一直以来,网络上将《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描述为大唐的第一记者。这个说法并没有错,但人们常常忽略了,晚唐时代对于他的影响。回顾他的一生,我们不但能知道,他为什么投身光怪陆离的故事中,或许,还能走进所有晚唐文人的精神世界。

以一个略显恐怖的故事,推开这扇通往“暗夜”的大门吧:

唐玄宗有个宠臣叫做姜皎,他与玄宗交于微时,又在各种宫廷斗争中立过大功,因此后来被封为楚国公,是玄宗眼前的红人。

楚国公姜皎经常来长安禅定寺游览,京兆尹则看准时机,在这里置办了丰盛的酒宴,邀请楚国公前来。席间,自有歌女唱和,其中有一女十分绝色,只不过行为举止却相当古怪,无论是给客人斟酒,还是整理发髻,始终不将手露出来。

众人十分奇怪,有一人酒后唐突,言道:“你是不是长了六根手指头,不想让我们看见啊。”边说边伸手去拽姑娘的手。这一拽不要紧,姑娘应声而倒,全身肌肤瞬间化为乌有,只有一身枯骸委坐在地……

众人大惊,皆认为这是祸事的征兆,而不久,姜皎因泄露禁中密语,被贬往钦州,死于途中。

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红粉枯骨

故事收录于唐代的《酉阳杂俎》之中,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却又让人回味无穷。就这样,真实的历史和玄怪的演义相遇了,仿佛一条通往暗夜的甬道,已为我们准备好了。而故事的作者段成式,便是我们的引路人。

说到段成式,虽然他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但名气却远逊于他们,在人们的印象中,大唐是属于唐诗的。奇异的故事,并不会给段成式带来盛名。

那么段成式,为什么要投身于这些奇异故事,投身于暗夜之中呢?回顾他的一生,我们不但能找到答案,或许,还能走进晚唐文人的精神世界。

鲜衣怒马 少年驰猎

段成式,字柯古,身为大唐开国元勋的后人,他的父亲段文昌却一心想让他在“成式”中度过一生。然而,段文昌也和所有父亲一样,终究事与愿违。

《太平广记》中记录了段成式的少年生活:

“成式多禽荒,其父文昌尝患之。”怎么办呢?他的父亲让自己的幕僚去劝告儿子,不要总是勤于驰猎,而荒于学问。

成式呢,笑笑而已,第二天又去打猎了,而且所带的鹰犬更多。回来后,他给每位幕僚一对兔子和一封书信,书信不仅文辞华美,而且用典颇多,无一重复。众幕僚相顾愕然,于是一起将这封书信交给了段文昌。

文昌一看之下,也是大吃一惊,随后又是一笑:“小子真有两下子。”发誓再也不干涉段成式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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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式的游历地图

在段成式的记忆里,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光,是在和父亲的宦游中度过的。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当段成式出生之时,段文昌正在蜀中,给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做校书郎。五年后,也就是唐宪宗元和二年,段文昌得到当时宰相李吉甫的援助,升为左补阙,一家人又迁往了长安。随后的二十多年时间,段文昌宦海浮沉,他们再入蜀,再入京,去淮南,主荆州……这段难得的经历,带给成式的,除了年岁的增长,还有对生活的体味。

多年以后,他仍然保持着对世界的新鲜感,《酉阳杂俎》中曾有这样一条记载,说有一次他途径蔡州,路上发现一颗小草,反复查看,他竟然在叶子下面发现了数十只小鼠。“叶中有小鼠数十,才若皂荚子,目犹未开,啾啾有声。”

情趣乃天成,妙手偶得之。

然而,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被打破了。

甘露之变 入仕半官半隐

唐文宗太和六年(832),段文昌由荆州入蜀,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三年后,卒于任上。离开父亲庇佑的段成式,在这一年的年末返回了长安。而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唐朝第一痛史——甘露之变发生了。

按照计划,唐文宗联合大臣,借观“甘露”之名,趁机剿灭宦官。然而事谋不密,结果却演变成了宦官对文人士大夫集体的反杀。一时之间,长安血流成河,上千人被牵连。

这件事发生之时,段成式有没有在长安,目前已不可考,但它无疑对段成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多年后,段成式依然对此事念念不忘,辗转采访到了一位叫做苏润的厨师。而苏润的前任主人,正是在甘露之变中被杀的宰相王涯。

这次采访被记录在了《酉阳杂俎》之中,苏润向段成式讲述了事变前,王家出现的三件怪事:

首先,王涯家宅南有一井,每到夜里,便有沸腾之声,水有腐味而不可饮;其次,王涯家中有一禅床,以柘木和丝绳制造,但有一天,却没有缘由的散架了;此外一个清晨,王涯家的长子在厅堂地上,看到了一串血迹,一直延伸到大门口才消失。

咄咄怪事,总让人浮想连篇。

而甘露之变,更大的影响则是士人的心。想当年盛唐时代,士人们渴望建功立业,诗句中浸满了浓浓的自信。“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他们面对困境时的勇敢,“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是他们开拓的誓言,“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他们肆意挥洒的才情。这种不畏艰难、冲破一切藩篱的精神,是盛唐镌刻在唐人骨子中的记忆。

然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的又何尝是“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让士人的精神世界开始逐渐步入暮年;甘露之变更是直接打击了士人的政治理想,它彻底破灭了“再兴大唐”的梦。

于是,高尚如白居易者,也开始了半官半隐,对于甘露之变,他也只是说“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而李商隐更是奏响了晚唐的末世之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甘露之变

而段成式呢,就是在这个时候,凭借恩荫,成为了校书郎。“职于京洛”长达九年,在士人集体落寞的氛围下,他主要做了三件事:读书、与僧人讨论佛典、与友人游于禅寺之间。

读书,对于校书郎来说,自然不用多说,“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这是《旧唐书》给他的评价。而除此之外,段成式对于佛教典籍又有心得,他自己就曾在《寺塔记》中自豪的说:“诸上人以予该悉内典,请予独征。”就连寺院里的高僧都要找段成式一起研学佛典,可见他的佛学造诣高深。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游乐。他与友人张希复、郑符,悠游与山水之间,并且还约定“一旬游两街寺”,在游寺的过程中, 自然少不了唱和之趣,有一首《闲中好》正是写于这一期间:

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能坐看阴影变幻,三面成阴,自然是因为“尘务不萦心”背后则反映了段成式闲静平和的心态,这或许也表明了他对官场的态度。

据南唐时候的笔记《金华子》记载,还有一次,段成式与好友在某寺游玩,遇一石碑,其中有两个古字,众人皆不认识,段成式叹道:“此碑无用于世。”至于为什么?成式答道:“我都不认识,谁还能认识呢?此碑又有何用?”

段成式的自信,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他有这个资本。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若是人生一直如此,该有多好。但,往往事与愿违。

牛李党争 夹在其中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段成式出京“刺成安”迎来了自己地方官的生涯。而这背后,恐怕也与晚唐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有关,这个历史事件,有个众人皆知的名字,叫做“牛李党争”

在牛增儒、李宗敏集团与李德裕集团长达四十年的斗争中,段家也有意无意的参与了进来。唐穆宗长庆元年(821),科举考试前夕,段成式的父亲段文昌,向主考官钱徽推荐了自己的一个朋友,然而钱徽根本不买账,而是录取了牛党领袖李宗敏的女婿。

段文昌很生气,于是联合李绅、元稹等人,一起向皇帝告了牛党一状,然后带着段成式,心满意足的去了四川。

此外,《云溪友议》 还记载,段成式曾经给“李党领袖”李德裕做过一段时间记室后来德裕被贬崖州,还专门给成式寄来过一封书信,信中,这位曾经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自嘲为“祝鸡翁”,天天喂鸡取乐。由此可见, 段、李关系并不一般。

按说段成式应该是李党中人吧,然而前面说过,他还有位好友叫张希复, 此人是牛党党魁牛僧孺的女婿。这种三角关系最为难受! 正因如此, 成式的仕途始终犹疑不前,难以出现跨越。

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牛李党争

唐宣宗登基后,开始对李德裕下手,段成式受此牵连,也不得不离开京城出任吉州(成安)刺史,大中九年(855)又为处州(浙江丽水)刺史。

而任满后,段成式却成了闲人一个。史书记载:“坐累, 退居襄阳。”看来,所谓“坐累”,也与当时的政治斗争有关,这段时间牛党势力达到了最顶端。

有感于此事,段成式写了一篇小品文,叫做《毁》,以表达自己对小人的不满:

古之非人也, 张口沫舌, 指数于众人,人得而防之。 今之非人也,有张其所违,嚬戚而忧之, 人不得而防也。 岂雕刻机杼有淫巧乎? 言非有乎?

是啊,小人往往口蜜腹剑,杀人诛心,令人唾弃。

既然官场不再收留自己,那么 自己便真的属于自己了。

客居襄阳期间,段成式连日与温庭筠、余知古等人唱和酬答,并将唱和文辞,编成了一部文人雅集《汉上题襟集》。虽然现已经亡佚,不过,吉光片羽之间,仍能感受到其中的宴饮唱和之趣,狎妓游乐之旎旖。

比如《唐诗纪事》就记载,有一次宴会上,两名歌妓打架,段成式与温庭筠见状,作诗云:“掷履仙起,扯衣蝴蝶飘。羞中含薄怒,颦里带余娇。”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当然,在这一阶段,段成式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需要完成,那就是编撰《酉阳杂俎》。

客寓襄阳 奇书出世

在襄阳时,段成式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于頔坐镇襄阳时,曾派属下刘某去长安公干,在半路上,刘某遇到一个年轻的举人,两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午后,二人有些疲倦,便席地而坐,相对而饮。不觉间,日已西斜,举人指着前面岔路说道:“我的寓所就在附近,刘兄可愿前往?”刘某因行期紧张,只得谢绝。举人留诗一首,飘然而去。

后来,在京城办完事之后,刘某返回襄阳,再次来到这个岔路,寻访举人,哪知只找到了举人的坟冢梓宫。回想举人留下来的那句诗:“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刘某不觉汗流浃背,那日所遇,究竟是人是鬼?

这个故事,后来被段成式收入了《酉阳杂俎》之中。而现如今普遍的看法是,段成式就是在襄阳这段时间,编撰的《酉阳杂俎》。

人世维艰,不如迷醉于怪诞的故事之中,后世终会有人认识到它的光芒。

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酉阳杂俎》书影

是的,这本奇书,无所不包,天文、地理、方物、人间、仙界、冥国,任由驰骋;甚至连灰姑娘的故事,都早于西方数百年。清代纪晓岚在编撰《四库全书目录》时,对《酉阳杂俎》有个评价,被后人屡屡引用:

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莫或废也。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则说:“《酉阳杂俎》,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记载。”

那么段成式,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这就不得不提到,一封来自冥界的书信。

段成式:守护着晚唐暗夜,也守护着晚唐士人的精神世界

雪夜的幽冥来书

唐懿宗咸通四年(863年)六月,段成式故去。在他去世的半年之后,当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夜晚,天降大雪。凌晨时分,突然有人扣动温庭筠的大门,仆人视之,有人隔门递过来一个竹筒,言道:“段成式给你家主子的信。”

仆人大惊,急忙开门,只见大雪茫茫,悄无人影。温庭筠听说此事后,也是惊愕不已:成式兄不是已经故去半年了吗,难不成是幽冥来书?于是他焚香再拜,展信而读,只见信中说道:

“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覠。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慷慨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信中何意,就连温庭筠也弄不清楚。但其中两句话,却让人忍不住反复细读:“平生已矣,后世何云。”是啊,平生已如一梦,管他后世怎说!

结语

我一直认为,每一个文人都离不开他的时代。

盛唐造就了李白,安史之乱磨砺了杜甫,晚唐则造就了一群伤心之人。大唐梦断,士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在悄然改变。如白居易,“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这种心境似乎刻在了文人的内心之中,百年之后,又传给其他人,比如苏轼、比如欧阳修。

而段成式走的最远,在经历了甘露之变、牛李党争之后,他从一踏入官场,便开始了“白居易式”的中隐。在整个晚唐谈玄论道之风的影响下,他放弃了以诗留名,独自前往了另一个领域,一心扑在了光怪陆离的故事之中。

从某种角度来说,段成式代表着,并守护着晚唐士人的内心世界:

既然不能改变世界,那么就保证自己活成自己吧。


参考资料:《旧唐书》 《酉阳杂俎注评》许逸民

《段成式诗文研究》闵祥林 《段成式诗文辑注》

本文作者:脑洞阐史观

(作者简介:媒体人,有数十篇文章流传网络,期待你的关注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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