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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高师班

 吱吱的爷爷 2020-07-14

方长哲摄影

今天的乐山师院,前身是乐山师专,师专的初创期,乃高师班。乐山之有高师班,始于文革结束恢复高考。
一所地方办的高校,较之国家级或省属高校,原本是不吃香的。我77年高考,第一志愿填的是武汉大学,顺序而下填了山东、四川,何尝考虑过乐山高师班。后因政审没有过关,第二年便反填志愿,从最低往最高报,第一志愿就填了乐山高师班。当时的想法是,文科录取线是275分,我考了330分,父亲的右派又摘帽了,以如此分数报如此大学,说上天也该录取了吧。
结果刚刚上线而填报泸州医专的考生,很早就接到通知走了,我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已经近乎绝望,才突然收到通知。报到时间定在781113日,别的学校早开学了,我们才走进校门。谁知去了一看,又临时通知顺延至26日才能正式开课。但该学期放假却保持正常,所以第一学期实际行课时间,只有大概五十多天,不足两月。
学校校址就设在高西门外的西湖塘,校址旧为乐山师范学校所有,高师班一成立,就把师范校挤到后面的山上去了,半坡以下从此归属高师班所有,再扩大而为师专,为师院,面积扩大至数倍不止。此乃后话。
报到第一天,安排住宿,宿舍竟然是腾空的教室,78级中文系只招了一个班,一间教室就足以容纳所有男生。床是上下铺,虽然简陋,却给每人配了一张课桌。
饭堂是新搭建的,比起我读初中时乐山文庙的大成殿来,完全不成规模。因为是师范学校,读书免费,伙食免费,每月还能领取23元的助学金。所以尽管是挤在一个狭小的饭堂里吃饭,八人一桌,气氛还是很热烈的。从学生组成来看,绝大多数人进校前都是农民,其余少数是工人,能读大学,便犹如跳了龙门,心情都是很舒畅的。
不久,好像是从数学系那边发起,组织了一次签名活动。起因是有同学通过与外校同学联系,发现乐山高师班的录取分数,高于省内许多本科大学的录取分数,要求省教厅将乐山高师班升级为本科,大家都签了名。签名中,大家彼此询问,才知道同学中有考400分的,这个分数搁在当年,那是能上北大清华的。我问过一位川师的朋友,他的高考成绩是290分。这样一比较,栽到乐山高师班这个坑里来的,不少人其实都是可以被本科录取的。之所以避高就低,原因是多方面的。归根结底一点,就是太想改变身份了,深怕出现意外。等到录取之后,以高分而读专科,当然有些后悔,甚而心有不甘,于是想到签名请愿,意图一搏。
这件事后来有始无终,不了了之。
这一届的高师学生,大多是老三届的高初中毕业生,最大年纪有30出头的,不少同学是娃儿他爹或娃儿他妈,有的甚至生了三个孩子。但这一届的学生,也特别勤奋,有高度的学习自觉意识,很喜欢和老师交流,从某种程度上说,师生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从乐山地区下属区县中学紧急抽调来的,是地方学校的教学骨干,顶尖高手。教写作的赵奇老师,就来自犍为一中;康绳法老师教古汉语,来自乐山一中;陈万睦教外国文学,来自高级中学;刘世钰教教育学,来自五通桥中。甚至昨天还在抄手店包抄手的职工,几天后便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赵奇老师的调动很具有代表性和戏剧性。上面的调令已经到了犍为县,县里就是抗着不放人,反而下达紧急通知,把他从农村中学调到犍为一中。拖到7810月底,眼瞅着招来的学生开不了学,上面发了火,县教育局这才打电话把他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徐孝盛一见他就大声说:“赵奇,快走!我们放人。”赵奇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作不解状。逼得徐局长只好明说:“地委书记对县委甘书记说了,甘玉元,你再不放赵奇,你要犯错误了!甘书记就拿这话对我说,徐孝盛,你再不放赵奇,你要犯错误了!总之一句话,犍为不能留你,你还是快走吧。”
11月初,赵奇来到乐山,学校要求他马上上课。当时条件简陋,他后来回忆说:“没有图书馆,只有一间教室里有几架书,全无用处;没有教材,只有一本不成器的参考书。我什么也不指望了,调动一切储备,连夜备课,写讲义,印资料,到校第三天就上了讲台。”
当时乐山教育学院高师班,19771978中文系各有一个班级,分在两处上课。77级在城外原乐山高级中学旧址,78级在西湖塘乐山师范学校校址。赵老师给我们78级上的第一堂课,在讲述了写作的常规要求之后,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当你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
这样的命题真是太有感了!所有学生都来自基层,尤其是来自乡村的知青和回乡知青,无不渴望通过高考改变自身命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高考,又终于考上了大学。那一年的录取率是7%,淘汰率高达93%。这样的经历,犹如一场搏杀,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一旦话匣子打开,谁没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我的这篇作文,赵老师后来评价颇高,以为文笔老道,不同于一般学生作文。
这句评语我记了一辈子,它对于我的鼓励和影响,至大至远。从这个意义说,三年师专没有白读。
处在当年那样的特殊时期,担任高师教学的老师,都资历不足,也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固然不能与名校名师相提并论,但都兢兢业业,彬彬有礼。他们都知道,坐在讲台下的这批学子,和他们教了一辈子的学生,差异很大。这些人在基层摸爬滚打十来年,个个历练了一身本领,是从尖子中挑选出来的尖子,虽不能说都是人中之龙,但勤奋刻苦,思维敏捷,思想解放是这批人共同的特征。
双方共处,老师无盛气凌人之态,学生有礼貌尊师之风。彼此间之随和乃至随便,是此前此后的学生很少见的。
教《教育学》的刘世钰,印象中总是坐着上课,且右手食指与中指间,一支香烟时时缭绕,不绝于缕,前一支烟尚未燃尽,后一支烟又来续上。同样也抽纸烟的陈万睦,却能克制自己,上课时间是不吸烟的。他讲外国文学,有一个习惯动作,每当要展开议论时,都要揎袖露臂,瞪大眼睛说:“下面听我阐述。”我们当然只能听他阐述了。不过到了下课,他便松弛下来。又因为是连堂课,中途课间休息并不去办公室,就呆在教室,为提振精神,是要抽支烟的,如果旁边有学生与他交谈,他会询问:“你抽一支?”于是两人或者三人,就一同在教室里抽起来了。万睦老师抽的是云南的“碧鸡”,从不更换。在袅袅青烟中,一股很浓的香精味,便在整个教室里弥散开来。
我毕业后,有段时间也抽碧鸡,就是受了万睦老师的影响。而正面的帮助,也是万睦老师给的。当年的乐山地区,有本刊物叫《沫水》,主编周纲,就住在新村电影院对面的文化局宿舍,恰好与陈万睦老师是邻居。有天,陈老师讲课时,顺口说了几句,大意是同学们如果想要投稿,他可以代为转达。我的第一篇稿件,没走邮局,就是通过陈老师转交给周纲主编的。
在高师读书的日子,学习是很轻松的。没有太多的作业,更多的时间是用来读书,读中外名著,读古典文学,读文学史料。教古汉语的康绳法老师,用的是王力编写的教材,附录有许多经典篇章,按规定是要求熟读甚至背诵的。这个就比较费时间了,所以康老师的学科,是花时间最多的学科。康老师治学严谨,他的讲解严到毫不通融,甚而有点拘泥。有次讲《醉翁亭记》,他居然采用古法诵读,正式范读前,他先将教室前后门关好,又拿所有窗户逐一紧闭,确保能形成共鸣,这才运气发声,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
这种诵读方法,我没学会,在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也从不敢在课堂上付诸实践。
康老师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相处数年,没见他流露过开怀的笑容。
教古典文学的毛老师,是另一个类型,性格温和,斯文儒雅。有个女生写了一个剧本《青锋剑》,想听听他的意见。毛老师在接过剧本前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不认为是问道于盲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我的意见。”
我读朱东润的历代文选时,也曾经请教过毛老师。文本中有个词“望”,我问是哪一天,毛老师说:阴历十五。我说你怎么知道?毛老师说:古籍文献中,某些特殊日子是有特定名称的,如阴历初一叫“朔”,十五叫“望”,十六称“既望”,最后一天叫“晦”。这个解答让我终生受益,连带将上弦、下弦、江左、江右、江阴、汉阳等等都弄了个明白。
毛老师的温和,也让我们看到那一代知识分子经历了高压过后的谨慎。康绳法在乐山一中被打成牛鬼蛇神,是挨过斗的;毛老师是否曾经挨斗不清楚,但他对有件事的处理方式,说明几十年来的环境,是给他留下了阴影的。有次考试成绩发下来后,我跟随两个耍得好的同学去了毛老师家。他们拿出试卷,认为其中有些试题的评分不太公正,要求重新批改。毛老师分别问两人应该多少,一个得70多分的同学说,怎么说也该85分吧。另一个80多分的同学要求改为92分。毛老师都按他们说的分数做了相应更改。见我没有说话,又掉头问我:“你的怎么改?”我说我已经96分了,不必改。
当时的老师,大体都是很客气的,并不和学生争执。但也有个别金刚怒目似的老师,偶尔会与学生冲突。有位老师哲学课上讲辩证法,一个读了康德、黑格尔的同学不能苟同,举手后站起身来,口若悬河地进行辩驳。老师无法让他闭嘴,不免有点气急,指斥他说:“你就是一架疯狂的钢琴!”
这样的事情是极个别现象,通常情况,师生关系都非常和谐。甚至有老师夸赞78级这一届学生说,你们的知识能力,是后无来者。
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好话是谁都爱听的。很快,三年的读书时间居然就临近结束了。先是去学校实习,大多数同学读大学前,原本就是民办教师,上讲台不过是前度刘郎,所以一般都不存在困难。真正不能把握的倒是接踵而来的毕业分配。带薪学习的同学,毕业去向是明确的,都是哪儿来哪儿去;有关系有后门的自然也心中有数,无须犯愁;唯独清清白白的素人,只能将命运交到有关机构手中,任人摆布,听天由命了。
班上最年轻的齐军,分配去了会理铜矿。有人回了峨边,有人去了渡口。当时认为分配得比较好的单位,是乐山师范、沙湾轧辊厂、教育学院。
在所有分配去向中,留校被公认为是最荣耀的。物理系有个同学,原本已经确定留校,但临到分配名单公布时,却突然遭遇替换,你叫人情何以堪!这种伤害划下的创痕,没齿难忘。他后来的人生奋斗璀璨辉煌,母校也以他深感为荣,他却从不承认自己毕业于乐山高师。
我遭遇的分配形式,属于折磨人的一种。别人是由学校发给派遣证,直接到工作单位报到;我与部分同学,则是先分回乐山市市中区,再由区教育局分配到具体学校。我们因为是专科毕业,再过半年,便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本科毕业生,所以区教育局私下决定,把城内各所中学的教师编制,留给本科,而将专科毕业生全部分往乡区高中。但个别有关系的,并不受此限制,有个数学系毕业的同学,便分配在五通桥中。
面对这种歧视与不公,无处喊冤,喊也没用。我是从乡下考入大学的,在农村当了十年知青,如今分到乡区中学,感觉又当农民去了。那是个炎热的七月,我到茅桥高中报到,走在红泥巴路上,心情非常不爽。两年后,我离开了茅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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