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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一个时代的开始

 兴盛传承馆 2020-07-14

本文是《乱世薰风》首篇,动笔于2010年,转瞬十载矣。读过那本拙著的朋友不免想问:为何没能把齐白石书法安排于甲编,我答以:不够。以于今所谓拍卖指数而言,齐遥遥领先,焉得有“不够”之嫌?不够就是不够,哪怕卖出天价。曩昔周敦颐有言:牡丹之爱,宜乎众矣。此言得之。2020年6月。

--赵润田

吴昌硕对整个中国艺界的影响巨大而长远,他开启了近代绘画、书法、篆刻的新里程,他的弟子王一亭、王个移、陈师曾、沙孟海、潘天寿紧随其踵自是不必说了,他的画家朋友蒲华、赵云壑等也近朱者赤,风格上与其辅车相依,再晚一些的齐白石则与他遥相呼应,又带起新一批人薪火相传,至今不绝。

诗、书、画、印四个方面,吴昌硕都齐头并进,领袖群伦,开一代风气。他与虚谷、蒲华和任伯年共称“清末海派四杰”,他是传统中国文化的继承与创新的关键人物,是金石画风从晚清过渡到民国的主要传承者,其地位与影响力无可匹敌。他是二十世纪中国艺界无可比拟的一代宗师。

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绘画、书法和篆刻都从吴昌硕那里获得启发,他的继承人数不胜数。吴昌硕把书法线条的抽象美融入绘画,用以创作写意花卉蔬果,向世俗意象要雅意,质朴浓烈,生机丰沛,此后中国写意绘画压倒工笔画法,倾倒一世。

吴昌硕的书法成就丝毫不弱于绘画,他同时又是篆刻家,刀下之功与笔下之功在他那里是相互影响的。吴昌硕大篆、小篆俱佳,尤擅石鼓文。

1913年重阳节,西泠印社正式成立,公推吴昌硕为社长,吴昌硕高兴地撰联:“印讵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上联说篆刻,下联说自己。

他始终认为来自田间垄头,这与后来的齐白石不忘自己是木匠出身是一样的。那个时代的人不失质朴天性,不像当代人总爱炫耀有什么好血统:“我们家先前阔多了”。吳昌硕1844年出生在浙江孝丰县彰吴村一个两代举人之家,在乡间度过十六年,村塾的形声训信之学奠定了他最初的文化础石,同时他也摆弄印石,自己篆刻。他十七岁的时候,太平天国之乱暴发,兵荒马乱中,祖父母带着全家逃难,途中家破人亡,仅有吴昌硕与父亲逃到了山中的石苍坞。年轻的吴昌硕在流亡中打短工、做杂差,最无奈的时候甚至用野果、树皮和草叶充饥。直到战乱平息,父子两人才定居于吴城芜园。21岁时,吴昌硕考取了秀才,之后开始以篆刻为生。1872年,他在江浙一带游历,刻印谋生,他成名后称自己为“五湖印丐”应该即本于此。他曾说自己30岁学诗、50岁学画,那么早年的学印应该是他艺术生涯的肇始。

他也曾短暂地做过官,32岁时,他在江苏省安东县做了一个月的知县。他后来据此刻了一方印:“一月安东令”。幸亏他没有把官做长,否则,中国近代就少了一位全能艺术的大宗师。

追溯吴昌硕的一生,他有两个特点使其成为今天人们眼中高山仰止而又十分亲切的大师,其一是他无与伦比的艺术天才,这包括他对生活和艺术的感悟、对多种艺术手段的把握和融合,他是中国近代的一个艺术“节点”;其二是他天性中的质朴,这种质朴品性影响了他一生的为人与艺术取向。此两大特点决定了他画什么、怎样画,写什么、怎样写。对传统,对前人的成就和规范,他是有继承的,但他更大的价值在于创新。他是第二代“海派”,清末“四任”锨起第一个“海派”高潮后,等待一个新的发展机会和领军人物出现,吴昌硕以天才的巨手接过了这一长跑的接力棒,而他的富有开拓性的创新就在于使书画更加接近生活、接近民间。这不能不说是吴昌硕的民间立场、情感和视角使然。

1917年,吴昌硕的继配施氏夫人在沪去世,丧事并未大办,事后,主事人交给吴昌硕一份奠仪单。吴昌硕觉得事出意外,因为此事并没有对外发消息接受吊唁,哪来的奠仪?吴昌硕低头去看单子,奠仪记录中都是一两元、七八元至多十来元的,随礼者除亲戚、挚友,都是住在附近的家常邻居。钱不在多少,是一种人间情谊,吴昌硕心里一暖,此时,以往曾向他索取书画的官面人物全都不见了。按照礼数,事主一般要去书店买来“谢唁帖”,填上名字,按奠仪单每人一张作为回谢,此时,吴昌硕却拿来宣纸,亲笔用工楷书写谢唁,然后一一送上门去。

这可了不得了!当时吴昌硕的书法已是值大价钱的宝物,更甭提他的恭楷了。后来有权贵渴慕吴昌硕的亲笔谢唁帖,要来补上奠仪,吴昌硕笑着说:“这次不必事后补送了,就等以后我死了一起送吧!”。他在一座废园里避雨时偶遇一位卖豆浆的人,聊天中对方得知他是画家,顺口乞画,他回家后精心画好,题上诗,送上门去。那时,他早已是高悬笔润的大画家了,但他在普通百姓面前却不自矜。

他是从乡间走出来的艺术家,与平民的情感脐带始终未断。从这一角度出发,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吴昌硕的写意花卉在前人的清寒孤寂之外创出朴厚丰茂的新画风。他以寻常花木果蔬为绘画内容,笔力厚重老辣,满纸纵横恣肆,气势雄悍弥满,大异于以往的文人画。他是把书法运用到绘画上最成功的艺术家,而作为绘画成就前提的书法,他更是创出有别与士大夫趣味的另一种面貌和神采。只有不囿于传统成法的人才能跳出清末书风,远追秦汉而创新。以金石味道渗入书法,移篆刻格调而写字,他是第一人。同时,他也是把金石味引入绘画的第一人。据说,吴昌硕第一次去见海上大师任伯年意欲拜师学画的时候,任伯年为看他到底有无慧根,让他随便画几笔,从未正式做过绘画的吴昌硕,让伯年大师眼前一亮,倒不是画得有多像样,而是那种像是在“写”的画法,使他看到另一种风范的端倪。

他是1912年来到上海的,民国初年的沪上,聚集了从各地而来的文化精英。大清朝覆亡了,一群遗臣风流云散,宦途终结的饱学之士摘了红顶子,说是无官一身轻,但谁也不能就这么终老荒村,于是,文人的看家戏:绘画、书法派上了用场。这些人,从帝师、大学士、尚书、翰林到总督、巡抚都有,陈宝琛、沈曾植、张謇、陈三立、朱祖谋、康有为、曾熙、李瑞清、张元济、郑孝胥等,哪个都是第一等的文士书画家,他们使上海成为有别于北京的另一个文化中心。这个文化中心在空气更加自由的沪上,把“海派”艺术推向一个新的高峰。而在这之前,以“四任”为代表所开创的“海派”虽都是非常优秀的艺术家,影响却主要囿于东南一带,新的“海派”则视野更开阔、涉猎更广泛、社会活动能力更强、政治文化威望更高,这些人聚于思想活跃的上海,使新“海派”产生了具有全国意义的影响。吴昌硕则是这一群中长驻东南、毕生从事艺术研究和创作的艺术家,书画、篆刻是他的“饭碗”,此外再无别的收入。他不像其他那些曾为官宦的文人另有财产,他只能靠笔润生活。这也是他比别人在艺术道路上能够走到底的原因之一。

他也做过官,但很不成功。上天好象有意让他只做艺术家,别的路都走不通。他曾两次上北京谒见帝师翁同和,但没起什么作用。其实他早年参加科考,1860年考得秀才,未料却在动乱中丢失了名籍,1865年再以童生重新应考,1921年他78岁时仍不忘这段颠倒之事,刻了一方阳文汉印:“同治童生,咸丰秀才”。就“功名”来说,这就是他做官的全部家当了。他其实一直想有所作为,1895年,他自荐随吴大澄湘鄂大军出辽东与日军作战,第二年正月就大败而归。这次幕僚做得十分尴尬,入幕前,吴昌硕托人向吴大澄献汉铜印“度辽将军”,吴大澄大喜,以为吉兆,便向朝廷请缨抗日。未料仅几个月,吴军一遇日军,一溃千里,徒成笑柄。及至后来,有传言认为铜印系昌硕伪造。1899年,由友人丁兰荪保荐,56岁的吴昌硕又赴安东代理县令,耳聋目聩,把个县令当得别别扭扭,只一个月就不干了,此后倒是多了一方“一月安东令”的印章。他还有至少两次由亲友攒钱帮他“捐官”,他也都没做好,白糟蹋了银两。他不是不想做官,但他不是做官的料。

话说回来,少了一个平庸官吏,中国近代史毫发未损,而若缺少了艺术家吴昌硕,近百年来的国艺则缺少了一个承前启后的节点。二十世纪中国平民艺术大放光芒,其第一推动力是从吴昌硕开始的。

有人以表彰的口吻说吴昌硕的书画篆刻“从题材、意趣、表象手法不脱文人画范畴”,此说颇可推敲。传统的文人画,追求的是清高、散逸、出世,手法是以少胜多,一勺代水,一米代山,所谓“咫尺千里”;而吴的书画呈现的是浓郁、丰厚、炽烈,画幅弥满,色酣墨饱,雄肆朴拙,他最常画的果蔬花卉,都是寻常可见的光景,几与农舍篱下无异。吴昌硕是怀着无比眷恋的土地情结去做画的,他所展现的,是世俗之美。曾经有人说他这一派的画“满纸村气”,并非毫无道理。他与宋元院画、明清士人画和僧人画毫不沾边,他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拐点”,他与同时代的蒲作英、王一亭等人,与在他之后的诸乐三、齐白石、陈半丁等人,共同形成一个新的具有审美同一性的风尚,其底蕴正是艺术的平民化、通俗化。

仍说字。吴昌硕书法的审美意趣与其画一脉相承,浓烈古拙,他直接从篆籀特别是石鼓文那里汲取营养,这恰恰避开了秦汉之后文人书法的审美取向。他没有正经做过官,官场文化很少影响他,同时上层文人意趣对他而言也是隔膜的,他从来不属于那个圈子。无论是画,还是字,吴昌硕的艺术都是贴近民间的。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经历了从高雅到俚俗的百年大趋势,其肇始是从吴昌硕发端的。吴昌硕周围有一圈书画篆刻家,他本人则是最受追捧者,或曰代表人物。从这一层面上来说,他引领着中国近代书画走向“俗”的一路,结合后来齐白石为翘楚的继起者、1949年以后“为工农兵服务”的“写实”直至“文革”结束后中国书画找不到方向,都以吴昌硕为滥觞。

以前有个词,叫“名教罪人”,把这顶帽子给吴昌硕老人家戴上,恐怕会有人赞同。吴昌硕开启了“温柔敦厚”之外的另一条道路,他更接近群众艺术。

欣赏他的书法,生辣则有之,健劲则有之,如遇村头老者,苍颜虬杖,葛衫草屐,然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机趣灵光、清逸超拔了无关系。世之从众者夥,从“拍卖指数”者夥,真正从“艺”而审视前人及今人者,多乎哉?

吴昌硕自画像

吴昌硕(1844-1927),浙江安吉人,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又署仓石、苍石,多别号,常见者有仓硕、老苍、老缶、苦铁、大聋、石尊者等。我国近代金石、书、画大师。著有《缶庐集》、《缶庐印存》。31岁以后,移居苏州,来往于江浙之间,阅历大量金石碑版、玺印、字画,眼界大开。后定居上海,广收博取,诗、书、画、印并进,晚年艺名大张,成为一代宗师,近代中国艺坛承前启后的一代巨匠。

作者简介

赵润田,资深媒体人、文史作家。多年从事北京文史、城市文化和传统艺术研究,出版有《古代小说鉴赏辞典》(主评明清小说部分)、《北漂白皮书》(2004年获第17届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寻找北京城》、《一门一世界》、《乱世薰风——民国书法风度》(获2015年12月十部“中国好书”之一,并入围年度中国好书)、日历体中国古代书法绘画史《笔墨春秋》等著述。开掘绝版历史著作并批注出版《撕裂北京的那一年》(原名《庚子外记》)以及艺术家画册等多种著作,并致力文化艺术活动策划和艺术评论,开展文化专题讲座,担任“国宝碑全国青少年书法临帖大赛”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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