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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小镇——欢口的四季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苏北平原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我的故乡欢口就坐落在这个广阔的平原上。

故乡的春天不是从迎春花开始的,而是从沟沿河畔上的紫花地丁开始的。春风来了,冰融化了,大地变暖了,紫花地丁从土壤里苏醒过来,伸个懒腰,头探出了地面。她们矮矮小小几乎贴着地面,如果头年的枯草不被淘气的孩子在冬天里烧掉,你几乎看不出大地换了衣裳。枯草燃烧留下的草木灰成为野草最好的肥料,野草是没人给它施肥的,“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人是自私的,只有人才把生物根据自己的需要而分为有益的有害的。


紫花地丁凸显在被火烧过的沟沿上了,深绿色的狭长的叶子托出浅绿色的花梗,花梗本来是直直的伸向天空去的,到头的时候却又折返回来挂了一朵花,花朵是紫色的。紫花地丁喜欢成簇的挤在一起,于是那花也是成簇成簇的了,远远看去,那沟沿就像披了一件紫色的披肩,又像是燃烧着的紫色火焰。如果说我懵懂的心如一扇门把美拒之在外视若无睹,那么紫花地丁就是第一个帮我敲开门的美。

我看了紫花地丁十多年,却直到初中毕业那一年的春天,当我无意中再次看到满沟沿的紫色小花时,我的心怦然而动。回望多年来每个春天的懵懂,我深深的感激我多年的熟视无睹,正是有了这些年熟视无睹的积累才让我在多年之后体会到小小的紫花地丁带给我的惊心动魄的美丽。你吃三个馒头吃饱了不单单是第三个馒头的功劳更有前两个馒头的积累。因为紫花地丁,我热爱紫色。原谅我用那么多的笔触,去描写一朵苏北平原上最普通的野花。你的普通却是我的深爱,正如你的深爱是我的普通一样。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当春天真正到了的时候,松软的土地上开始长出各种各样的野菜和野草。野菜野草是人为的分法,野菜是人吃的,如荠菜色叶子菜苦苦菜灰灰菜,荠菜包水饺,色叶子菜煮粥,苦苦菜灰灰菜凉拌,它们曾经陪着苏北人度过了最饥饿的岁月。野草是牲畜吃的,羊爱吃抓抓秧,猪爱吃臭脚丫子棵,牛爱吃葛本草。在麦苗还没有拔节之前,孩子们都被家长轰到地里去挖野菜,这时候麦子是不怕踩的,越踩还越肯长呢。

一群孩子呼啦啦的涌到田里,左手拎个篮子,右手拿把小铲,笑着闹着,穿行在麦田里找野菜。“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当初我们懵懂,过着最简单的生活,我们那么渴望外面繁华的世界;当我们经历了外面繁华的世界,隔着层层的岁月回望,才发现当初的简单才是生活的真谛。只是这简单的幸福是要经过复杂的生活历练之后才能体会到的,只有喝过烈酒的人才能体会到白开水的清淡之美。


等到麦子拔节吐穗的时候,野菜老了,榆钱开始结了。一簇簇的榆钱挂满了枝条,男孩子直接爬到树上去吃最鲜最嫩的榆钱,他们吃饱了会折下一枝给树下的女孩子,孩子们吃饱了,再折一些树枝带回家去,让奶奶蒸榆钱窝窝头,蘸着辣酱,吃的人满头大汗呲哈呲哈的。榆钱老了,槐花就开了,一树一树一嘟噜一串白色的小花,整个村子里都沉浸在甜丝丝的香气里了。尚未开苞裹呈米粒状的槐花最好吃,用面和水拌一下,最好打个鸡蛋,放在油锅里煎一下,黄灿灿的油光光的,特别解馋。

槐花老了,麦子开始灌浆了。灌浆之后的麦穗只要七八天南风的吹拂就可以吃了,掐掉麦芒,把麦穗用双手搓就能搓出碧绿的麦粒,嫩鲜的麦粒嚼在嘴里有一种弹性,清香,馥郁。麦粒硬了,枣树开始结果了。小小的比米粒还小的枣子承载了孩子们一个春天的期望,因为它们要到夏天才可以成熟。


当布谷鸟叫着“咕咕咕咕割麦插禾”的时候,夏天到了,麦子成熟了,到了农家最忙的时节。“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小麦是苏北平原上最重要的农作物,因为那里是以吃面食为主的。


小麦成熟的时候,成片成片的麦子如黄色的海洋,弯腰挥动镰刀割麦的人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鲸鱼,他们游走之后即形成一道黑色波纹,这是麦子放倒后露出的大地的颜色。大人负责割麦,小孩子负责送开水送饭。大人们为了鼓励我们的干劲,常常给我们买冰糕吃。冰糕一毛钱三根,两只手拿三根冰糕,轮流吮,要眼疾手快,即便凭空滴到地上一滴冰糕水我都会心疼半天。饭大都是小脚奶奶们做的,烙馍卷咸鸡蛋,馒头就辣椒鸡蛋豆瓣酱。有道是:饥餍糟糠,饱饫烹宰,在劳累之余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无疑是世间美味了。而且,吃饭的时候能听到乡间最幽默的拉呱。


村里有个三劳苦,三劳苦有点傻。他每次吃饱饭后就会幸福的感慨:“你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吃啥,还不就是烙饼卷咸鸡蛋,顶多他的鸡蛋比咱的大一点。”有人故意逗三劳苦,“毛主席才不吃这些呢,毛主席的抽屉里常年放着大饼油条。”三劳苦是认真的,“应该还有一瓶香油,吃面条的时候滴上一滴子,我的乖乖,能香死个人嘞。”

大人们收割了麦子之后,丰腴热闹的田地一下子就消瘦冷清下来了,田野空旷了,该我们小孩子上场的时候了。每一棵麦穗都是农人的血汗,所以他们不允许丢掉任何一棵麦穗。孩子们干不动重活,就用竹耙子搂麦穗。搂麦穗时最大的惊喜莫过于邂逅马泡瓜了。马泡瓜象鹌鹑蛋那么大,圆圆的,青绿色的还没熟透,又酸又涩,熟透了就是焦黄色的,焦黄色的马泡喷喷香。


麦子收割脱粒之后,就开始种玉米和棉花了。当玉米种到地里之后,农人的活就暂告一段落了。夏天的夜晚我们最痴迷的是摸知了猴。薄暮冥冥,穿行于房前屋后的树林子里,与伙伴们一起,弯着腰寻找薄皮窟窿;而等到暮色四合时,知了猴已经爬到了树干上,这时就需要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细长的木棍,照到知了猴就把它用棍扒拉下来;夜深了,宁静的村庄沉睡了;第二天早晨,早起的人可以在树上发现刚蜕皮的知了,也就是蝉,淡绿色的薄薄的软软的双翼,软软的白嫩的身体,仍然是一道美味,不过味道次于解了猴。


玉米抽穗灌浆大豆叶子变黄的时候,秋天就到了。大人们掰玉米,小孩子就钻在玉米地里到处找不结玉米的玉米杆,这样的玉米杆有点甜。大人们在割大豆的时候,小孩子就挑鲜嫩一点的大豆烧着吃,燃烧的豆秸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夹杂着大豆的爆裂声,黄豆的香味就慢慢的弥漫开来了。

火灭了,还不能立即吃,要让草木灰再闷一会,等到草木灰变凉的时候,扒开草木灰就可以看到烧裂口的大豆静静的躺在灰堆里,年轻的牙齿把黄豆咬得嘎嘣作响。秋天农家的庭院都是拥挤热闹的,把玉米皮剥开之后打个结把玉米挂起来以便风干,院子里只要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着黄灿灿的玉米。等到玉米干燥了,大人们率领着孩子们聚集在院子里里开始剥玉米。劳作是烦琐的漫长的,但并不闷,而且月亮是亮堂堂的,大人们开始讲鬼故事了。“


那天,去王庄走亲戚,回来的有点晚了,走到庄东头的地里,天就黑了。天黢黑黢黑的,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看不到路怎么走呢?那就歇歇吧,于是就坐在路边休息了,忽然,我看到一条亮堂堂的小路就在我脚底下,很窄,就够我一个人走的,那就接着走吧,我就上路了,一直走啊走,怎么还不到家呢。不到家就还得接着走,再走啊走,天有点放亮了,我仔细一看,妈呀,我这走的哪里是路呀,我围着个坟头转圈呢,把坟头周边走出了一条小道。我手里的包袱也找不到了,哪去了呢,你说说我在哪里找到的,在坟头尖上呢。”小孩子们都被吓得头皮发麻,但越害怕越想听。

春生,夏长,秋收,田地累了,它需要喘口气,农人们开始翻耕土地。翻耕之后的土地如浴后的美女,它舒展着身体等待再一次的受孕,于是,农人们在地里撒上了麦种。麦苗像针尖一样的钻出地面,远看,田地里绿茸茸的了,凑近了看,却又几乎看不到麦苗,这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刻。


半个月之后,麦子就是绿油油的一片了,一垄一垄的,很整齐。这时候,开始下霜了。北方的冬天真的来了。所有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所有的沟沿河畔都是枯黄色的衰草,所有的人穿的都臃肿不堪,只有树枝比夏天的时候好看了,树枝是疏朗的,显得天空空阔了不少,最好看的树是白杨树枝,是向上向内拢着长的,显得秀气而挺拔。最欢实的是小鸟了,它们的巢只有在冬天是能晒到太阳的,我能想象到小鸟在窝里趴着晒太阳的惬意。大地被冻实了,虫子潜伏了,野草也长不动了,麦苗在养精蓄锐,农人们终于可以不干活了,这是农人们最舒坦的季节。

勤快的人家搓草绳打包片,偷懒的人家听戏搓麻将打升级窝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或者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拉呱,东扯葫芦西扯瓢,天上地下天南海北,从联合国到村里,伊拉克富得流油,毛三家穷的两口子轮流穿一条裤子,谁家和谁家骂架了,谁家的媳妇和谁家的男人相好了,谁家的闺女跟邻村的男孩子跑了,没有他们不敢聊的话题,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我酷爱这样的场合,惭愧,热爱八卦的心理自小就有啊。


我的很多知识都来自拉呱。那年,苏北频发地震。大娘问:“你说这地怎么好好的就会动了呢?”大爷答:“熊娘们,啥都不懂,你以为地就是地?地下是没边没沿的大海,海上有一条大鱼,大鱼驮着咱们的地,这大鱼一年到头驮着地,累不累?它累了要不要翻个身?它翻身的时候地不就动了嘛。憨娘们,这个道理能懂不?”大娘想想,真的是这个道理哎,很骄傲自己的男人在人群里发的这番议论。

我太相信大爷的理论了,以至于看到村里谁家打井我就害怕,害怕他们打井的时候惊扰到了地下的大鱼;我太相信大爷的理论了,以至于第一次看到地球仪的时候老师告诉我地球是圆的我心里很是不忿,地球是圆的地下的大鱼不是憋死了吗?什么老师啊还不如俺大爷懂得多呢。


如果我是一棵树,无论我的树冠在哪里,我的根都在四季分明的苏北欢口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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