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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外公家的房子……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申悦  

小时候总喜欢牵着妈妈的衣角走姥姥家,那时最爱的去处就是三外公的房子。那房子是曾外祖父留下的老宅,房子在三外公娶亲的时候翻新了一下,但对于我来讲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又老又旧的老宅。

土墙青瓦木头窄门,三间砖房抬头就能看见吊满蛛丝的房梁,低头就是疙疙瘩瘩的泥砖地。最没有惊喜的就是堂屋中间的案板桌,总是放了一瓶白酒,半碟酒酿花生。我不爱吃这个,但是我爱吃他家酒篓子里各式各样的糖。

三外公是乡下的“局长”,这个局长其实就是称呼喜宴丧宴上给人做饭的大厨,可不是什么大官。其实,是不是大官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有没有糖吃。按照家乡的习俗,宴主在宴席结束后会给“局长”送烟送酒送喜糖,还有什么花生瓜子。那些小零食是喜宴自制的,好像在我记忆里只有在三外公的老宅里才能吃得到。

三外公家有两个舅舅,大的大我不过十一岁,我叫他,大舅。小的那个大我九岁,我叫他小舅。这两个舅舅天生就是学习的材料,自上了学就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熟悉三外公的人都知道三外公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吹牛炫耀,关于他这臭毛病,别人只能酸不溜秋的说一句“谁让老三家俩儿子争气呢”。


我也是特别喜欢两个小舅,理由很简单,他们舍得把三外公赚来的喜糖留一份给我。我常常炫耀给小伙伴,我有两个小舅舅,天天给我留糖吃,那些糖你们都买不到。记得有一次就因为我炫耀的太过了,还被小伙伴用石子砸伤了嘴巴。

那时,爸爸在家里筑新的砖墙,怕我再跟人打架顾不上管教,便让我在姥姥住了半月,那段时间我天天跑去三外公家,在那里偷吃三外公的糖,听三外公天南海北的吹大牛。我并不觉得三外公在吹牛,记得三外公也说过,等大舅舅考上大学他去县城筑个新房。在县城里筑新房,那是何等的荣耀光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三外公在城里筑房的可能性。

等爸爸新墙筑成,三外公送我回家,他满脸骄傲的说要检查检查新墙好坏,我才不管他来干嘛,我只要他多给我点喜糖,让小伙伴知道我没说谎,知道我有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三外公!三外公一如既往骄傲着,直到那年下大雨,一场大雨冲走了他一半的骄傲,也淹没了去三外公家必经的小桥。


那次,我拄着一根细竹竿站在桥这头扯着嗓子大喊:“三外公,三外公……”,可就是没人理。我扶着桥沿儿慢慢移过小桥,憋了一肚子气赶着质问。还未待我走进门,就听着屋里一阵阵的呜咽。我模糊的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我悄悄地避在土墙边勾着脚往里窥探,我看到三外公靠着门槛蹲在房檐下,他一口接一口的抽着不知谁家送的喜烟。我发现三姥姥在哭,小舅也在嘤嘤的附和。透过窗缝我看见大舅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当时,我以为他死了。我憋在墙角没敢出去,难过得把土墙抠出一个窟窿。

望着窟窿我突然想到,大舅死了,三外公修不了砖墙了,这墙我要是抠倒了可怎么好?我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反正大哭着摸回家。那时才听姥姥说,你大舅没死,是几个毛头孩子趁大水炸鱼,把鞭炮甩进大舅衣领,所以他吓着了。

后来我觉得吓着挺好的,就比如我那舅舅,自从吓着后他就再也不用去上学,我妈也再不说他得了奖状,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割了双眼皮。但是,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的双眼皮把眼割斜了。

有一次我把这个问题说给了三外公,结果惹得他皱着眉望着我叹气叹了半天。只那一次,我再也没有说过大舅舅的眼睛怎么样,从那时三外公再也没说过要给大舅在城里筑房子的事。自从大舅下学,三外公就开始在外面打工,我也很少去姥姥家。

那次爸爸说要把屋里铺成水泥地,我自觉地在姥姥家住了一个月。恰巧三外公回家,他见到我就不断地吹嘘小舅舅又考了第一,还让我跟他学习。那时我上了小学,却从没考过第一,但我并不觉得考第一有什么厉害。我只好在心里暗暗的鄙视了一下他们家的泥地土墙。不过他竟然说,小舅舅考第一就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他要把老宅翻成三层的洋楼。


恰巧那时小小的我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知道了三外公没钱修房子的秘密,也开始觉得三外公啰嗦爱吹牛。那是我第一次萌生了不想再去那个老宅的想法,不只因为有点伤自尊,更觉得自己了不起的看穿了一个说谎的大人。

后来,听说小舅辍学了,我特意让我妈带我走一次姥姥家。我有点窃喜的跑去三外公家,突然间发现,上次来还好好的青砖粉了好几块,有一面土墙也已倾斜,甚至牛棚里坍出一个望天洞。

现在我依旧清楚的记着,那时三外公坐在案板桌前,桌上也没了花生,他侧着身子在干喝酒。我看到他左脸上的那颗大黑痦子像一只死苍蝇一样定在他的络腮胡里,我当时就想起课外书里的一个生词“邋遢”。

那天,我和小舅在里屋看了半天的《天龙八部》,看到好笑的地方,我也不敢笑出声来,因为我听到三外公一声声叹息。于是我偷偷趴在门后看他,我看到三外公用一双干裂黝黑的手在小心的摸着我随身的小书包,我伸出脑袋看见他的眼泪鼻涕落到了酒杯里。

劣质酒刺鼻的香气乘着风一阵阵的冲的我的脑门发胀,我自此觉得世上最难喝的东西就是那杯酒,现在想想那还是一杯把希望打的粉身碎骨的苦酒。我开始觉得自己快速的长大了,开始听到爸爸用三外公的语气吹嘘我的成绩,也开始渐渐忘了去三外公那里讨糖吃。就在我们家屋里铺上地砖的时候,大舅舅结婚了。


照着农村的习俗,三外公另选了一处宅基盖了五间新式起脊楼房给大舅舅做新房。听姥姥说老宅没人住了,我还偷偷地跑去看了一看,果真没人住,堂屋都开始脱瓦了。我隐约知道大舅舅的媳妇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妈妈爸爸还曾私下担心过三外公会不会被赶回老宅。我也跟着担心。

直到某一天,听说大舅的老婆跑了。我骇然,这可是奇耻大辱。群居的人类拥有最强大的长舌,哪家出点事就会变成整个村子舌尖上的闲话,什么事都会在闲话中发酵变味。就像那时,有人说,因为大舅从小被吓成了傻子,眼睛还歪斜,不会说话,不能生孩子,所以那女人找了个好的跑了。

其实大家也都清楚,大舅只是小时炸到眼睛,对容貌有点自卑,不爱说话,其他并无什么。可是谣言却依旧越传越汹涌,直到三外公再次赶着大舅去了城里打工。那时,三外公家的新房子成了所有孩子练粉笔字的黑板,老宅也被传成了鬼屋。小舅20岁时也结了婚,新娘嫁进了大舅的房子里。


自此,每次吃饭三外公都躲在厨房里。我问为什么?妈妈说,小舅妈在催着三外公给他们盖自己的房子,说是因为住在大哥家不方便还落人闲话。妈妈叹息一声:“哪有钱盖新房?上次盖房欠咱家的钱还没还上呢。这俩孩子真是个个要我三叔的命啊!”。

渐渐地,我开始不吃糖,也不关心谁有没有糖了。到了姥姥家也就是老老实实的像个客人一样端坐着。茶后家常听说了小舅家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又说大舅似乎找了个城里女朋友,就是年纪大了点。最后一声叹息,说:“老三两口可要搬回老宅了。”

去年过年下雪时,我们一家搬进了城里的新房里。爸爸说城里教育好,希望我能继续保持好成绩。爸爸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三外公。三外公当年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想要一个争气的孩子。我突然想去看看那个骄傲还爱吹牛的三外公。

去给三外公拜年的时候,他还住在小舅家里。我扶了扶眼镜斯文的坐在沙发上。三外公盯了我半晌问我成绩,然后从衣袋里掏给了我一把喜糖,又一把喜花生,还有一兜喜瓜子。手里顿时接满万千回忆,但那却抵不过时间一瞬而逝。看似生活待大家都挺好,小舅的新房究竟还是盖了,据说大舅也找到了新媳妇。只是独独把三外公的眼睛搅得一日比一日的浑浊。看得出他的络腮胡依旧没有重归以前的干爽,他咳了几口痰,继续盯着脚尖抽着烟,只是不住的嘱咐:“要好好学习啊!好好学……”


雪停那天,爸爸说要回城,回城前我去跟三外公道别,听说他去老宅除雪了。我重新走上那条去老宅的路,被淹的小桥修成了新的。从熟悉的角度远远望去,只看见白皑皑的一片老屋坍塌在众多的洋楼中间,我推开晦涩沉重的木头门,满耳都是岁月的咯吱声。三间瓦房,三间脱瓦,三间都被大雪压得摇摇欲坠。环顾周圈,牛棚早就坍掉了,我挖了洞的土墙也坍掉了。

三外公望见我对着老房子喃喃道:“等你大舅舅再结了婚,我就搬回来住……搬回来好……”  “那这房子得好好一顿修。”我随口说了句。“不修了吧……”我不想问为什么不修了,我怕会听不到熟悉的那句,等谁谁考上了大学,我在哪儿哪儿修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房子。

三外公用力铲起一锹雪扔出门外,碎雪打向阳光白的刺眼,半空中散开了一张冰冻的旧奖状。阳光下我想起那年小舅拿了张奖状对三外公说:“爸,我考了大学咱也盖洋房吧?”那时三外公喝着小酒,没有络腮胡,笑得那只大黑痦子整个陷进了酒窝里…………

那一年,三外公还是搬进了老宅,他说那终究是他一辈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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