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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我家的“三石”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吕继明

我把老家的石磨、水磨、碓窝子统称为我家的“三石”。

每当我回到故乡,回到我曾经生活了20多年,而今已经破旧了的庭院,总是不由自主地凝望着那侧卧在堂屋门旁的大石磨、那默守在西屋山北头处的小水磨(也称“拐磨子”)和那水缸旁边的碓窝子。它们曾是我们家三代人(约计上百年)的生活伴侣。

在凝望与沉默中,我试图读出它的古老与深沉。

磨道遥遥

据父亲说,大石磨是经爷爷和奶奶的手支起来的。苍山石料,很厚实;淡红色的石质,很细腻。哪怕是刚碫过的磨,推出来的面也从不牙碜。在我记事的时候,石磨支在过堂的西间。全村半截庄子的亲邻们,都到我家来磨面。特别是一入腊月,亲邻们排着号地推“年磨”,说话拉呱,互致问候,一片欢声笑语。

解放前,直至人民公社化之前,亲邻们都是用“牲口”(牛或驴)推磨。用块旧布或旧衣裳把“牲口”的眼捂起来,再戴上“笼嘴”。主人在旁边,一边箩面,一边吆喝。牲畜便十分听话地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转。没有牛驴的人家,向亲邻们说个客气话,借“牲口”推磨。送“牲口”时,给养主一些剩余的麸皮、糁子,算作饲料,以作报偿。

“公社化”以后,直到三年困难时期,人饿得面黄肌瘦,牲口也饿得死了许多。以至连成一片的大集体的土地上,出现了“爹拉犁子娘拉耙,爷爷奶奶打坷垃……”的现象。生产队里有气无力的几头牲口,保命尚且困难,哪里还能再给社员们去推磨?更何况那星星点点的粮食,积攒上一年半载,还不够占磨底的。勉强凑乎些粮食。

推磨时,也是“人力”代替了“畜力”。在昏暗而气闷的磨房里,人们那强烈的食欲与羸弱的身体,那怀中硬朗的磨棍与酸软的双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时有一首民谣唱道:“白菜帮,帮白菜,社员拥磨比驴快。不吃草,不吃料,不用索头不用套……”戏谑中流露出岁月的辛酸。

我最怕的是“拥磨”。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苦”“最累”的活,而且是一年到头地不断溜。

父亲有先天性的眩晕症,一辈子不能坐汽车,不能拥磨。况且,他也常年不在家。所以,拥磨的活都是母亲操持,领着姐姐、我和妹妹做。

姐姐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我上到了初三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姐姐和我便在生产队干活,拼命地抓工分。遇到打红芋沟子、挤烟叶杆子等“包工子”活,就连饭也顾不上吃,拼命地干呀干呀,一天能挣四五天的工分。晚上踏着月光回到家,浑身象散了架一样。洗手时,才觉得两手布满的水泡磨烂了,炙炙辣辣地疼。三口两口吞下母亲做好的饭,便躺在床上大睡。只有正上小学的妹妹,在找女伴们趁着月光去捉“地里猴”(蝉的幼虫),那是全家惟一的佳肴。

就在我和姐姐困乏得迷迷糊糊地吃饭时,母亲便小声地说:“面又没有了!”停了停又说:“您今天都累了,先歇吧,明早再拥吧!”

在香甜的睡梦中,母亲在我的床前叫着我的乳名,叫我“快起,拥磨去”。我光“哼哼”,翻翻身又睡着了。待到耳边再一次响起母亲的呼唤时,天已大亮。我忙起身,揉着眼向磨房奔去。母亲与姐姐、妹妹正在吃力地拥着,从磨碎的糁子上,我知道这已是第二破了。俗话说:“头破轻,二破沉,三破累死人。”母亲最疼我,她是不得已才把我从梦中唤醒。我赶忙操起磨棍,挂上磨系,随即融入一圈又一圈的沉重而艰难的步履中。

有时候也不得不晚上拥磨。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在一盏小油灯的照耀下,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夏天,磨房密不透风,暑热蒸人,我们娘儿四个一步一长喘,一步一滴汗,以微弱的气力推动着沉重的石磨。

那时,我哥哥已经分家另过,下班回来,他有时也来帮着拥。

那时,我家和伯母家同住一院。两家也常常合伙拥磨。因为人手多,轻是轻了些,可拥磨的时间却延长了一倍。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三哥累急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拧着毛巾上的汗水,急笑着说:“赶圈儿集,真累,真累!”三四岁的五弟调皮地坐在磨棍上,伯母一边抱着磨棍,一边揽着他,一圈一圈地跟着转。三寸的小脚在磨道里留下点点的汗迹。

最使我心情沉重而难忘的是姐姐在扫磨底时,磨系突然断了,刚张口嘴的磨启儿拍在了条帚上,拍在了姐姐的右手上,幸亏里面歪倒的磨锥子担了一下,不然,姐姐的手肯定会砸成肉酱。就是这样,姐姐的手也严重挫伤,肿得发亮,两三个月都不能拿啥。

1968年秋,上级扶持我们生产队一部常州产的立式柴油机,配上粉碎机,建起了磨面坊。

去县城拉柴油机的那天,全队男女老少奔走相告,那个乐哟,就别提啦!吴明春、张相军两人一大早就拉着平车去县城。乡亲们估摸着他们下半晌可以回来,刚吃过中午饭,就站在村口望,坐在村头等。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该吃晚饭了,乡亲们还在等。月亮升起来了,“喝过汤”的和不愿意“喝汤”的又都聚到了村口,等待着吴明春、张相军回来,等待着一个叫“柴油机”的宝贝儿降临。

不知谁眼尖,隐隐约约地发现远处的庄前一个黑影在向前移动。便放开嗓子喊:“明春——”“相军——”

“哎——”远处传来了回应。乡亲们马上跳了起来,一齐迎上去,围着车子,围着机子,你摸摸,我摸摸,簇拥着来到新建的磨房。

月亮西沉了,鸡已叫过头遍,乡亲们再摸一摸柴油机,嘻笑着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从此,我家告别了拥磨的历史。省吃俭用的母亲,不论再难,也要积攒几个钱来加工面。

后来,听说县城有了电磨,便宜。我便与光银叔、相忠哥等搁伙,拉一辆平车,到“八盘机子”上去加工面。

再后来,肖庄、丁新庄也有了电磨,我也学会了骑自行车,便不再去40多里远的县城,更不再拉着平车去县城。

大约在1973年前后,古老的石磨终于停止了转动。它以载满脚印和浸透汗水的磨道,为传统而古老的农村划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水磨潺潺

水磨,顾名思义,就是把粮食和水掺和在一起磨。它比石磨要小得多。水磨的上启侧面处有一个小凹窝,用以安装“L”型的木把。农妇们坐在旁边,一手持勺,不停地往磨上添加浸泡过的粮食和水;一手摇转木把,驱动上启旋转。水磨用一个“V”型的木架平支着,固定着下启,下面放着一个大盆,接糊子。

我们村上的人们大都称水磨为“拐磨子”。

据说,我家的拐磨子比石磨的年龄大。它是在我曾祖父那个时代添置的。因为,曾祖父母从河东“渡湖西走”,来到河西(丁湾),仍然保留着好吃煎饼的生活习惯,小拐磨就是用来磨煎饼糊子的。曾祖母、祖母和我伯母、母亲以及我的四位姑姑们,个个都是摊煎饼的好手。 后来,慢慢地入乡随俗,烙馍渐渐地代替了煎饼。然而,小拐磨的功能却由原来的主要磨煎饼糊子转变为主要磨做稀饭的糊浆。

在我记事的时候,小拐磨安置在我家庭院内。后来,由于人多院小,转到了院外——我伯父新盖的堂屋后边。

故乡的人们,早上有喝糊粥的习惯。天才蒙蒙亮,便听见拐磨的声音和农妇们互相招呼的声音。年轻的媳妇们总是帮助年纪大些的妇人们一齐拐,两只不同的手同握在一个木柄上,一曲一张,一粥一水,溶着邻里的乡情,奏着绵绵的乡音。

故乡人称稀饭为“糊嘟”,小米与大豆做成的稀饭才叫粥。做粥的工序比一般的“糊嘟”复杂得多。先是要选上好的小米和黄豆,在前天晚上泡上。第二天一早在水磨上拐出糊浆,再用箩或纱布把汁水过滤到锅里。放上麦仁,慢火熬开。盛在碗里,托在掌上,转着,边吹边喝,一喝一个坑。直至喝完,碗仍是干净的。孩子们每年都要闹着大人喝上一两回粥,那兴奋劲不次于过年、过节。

六十年代生活困难的那几年,小拐磨作了大用处。社员们已没有“成笸子”的粮食可以用石磨去推。就把一瓢一碗、星星点点的粮食用水泡泡,在拐磨上拐糊子,做稀饭。

青黄不接的时候,社员们便早早地到自留地里,把刚泛黄的麦穗掐来,把刚晒红米的高粱穗子折来,用簸箕搓搓,簸簸,放在小水磨上拐。吃饭时,给饿得哭闹不止的孩子们盛上一碗稠的,再加些野菜等,一家人充饥。

最使我难忘的是1962年的夏天,那时我12岁。不知什么原因,吃早饭的时候,头脸一下子扎到了饭碗里。家里人吓慌了,南里北里地找人看。公社的医生也没有说出啥毛病,叫我治一段时间看看。我哥哥当时正在公社邮电局工作,我便住在他那里。

第二天,母亲带着小妹来看我,掀开小二升笎子里的蒙布,拿出几对子烙馍,鸡蛋溻的。我问母亲哪来的好面?母亲说是把留着过年的一小砂坛麦子,用小拐磨拐,用箩筛。“一遍一遍的,你妹妹帮着我拐,箩了一瓢面……”“正好咱家里还有攒的几个鸡蛋……”母亲紧赶着步行了8里多路,累了。她把还温热的烙馍递到我手里,一面揉着她那双小脚,一面催着我吃。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妹妹在一边看,她比我小三岁。

几天后,我拿了些药、针回家治疗。每天中午,母亲在烧做用拐磨拐成的新麦稀饭的时候,总是先盛出一碗,放在我床前,然后再把一筐头子苦苦菜倒进锅里。

小拐磨是大石磨的孪生兄弟,是大石磨的补充和完善。它以特定的构造作了特殊的用处,它在艰难的岁月发挥了特殊的作用。

碓声悠悠

我家的碓窝子是用青石磙加工改造而成的。

原先,我们村东头的五六户人家只有王二大娘家有碓窝子。家家户户都到王二大娘家去舂米舂豆什么的,王二大娘也从来不烦。

大约在1960年,在徐州上学的二哥继周,回家度假,借来工具,在青石磙的小头截面上“叭啦,叭啦”地打窝。正在忙着,东邻王二嫂找来,说是“俺留儿曾认过这石磙干爷,得圆意圆意”!于是,王二嫂领着她家的小留儿来到石磙前,送上香,磕了头,祷告了几句“请神保佑”的吉言,便算与干爷作了辞行。后来,田楼的吕石匠来村上碫磨,母亲又请他把二哥打成的窝儿扩了扩,圆了圆,便成了一个又稳固又大方的碓窝子。配上碓头,立在门口的槐树下,自己用,亲邻们也用。

母亲说:“碓磨看自家。”因为它们是庄户人家天天要用得着的生活器具。自家有了,很是方便。

碓窝子舂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五谷杂粮要舂,炉好的花椒、大茴也要舂;新腌的韭菜花要舂,春节时留着备做骨头丸子的猪骨头更要舂……荤的,素的,干的,湿的,都在这碓窝里经过。

“三年困难时期”,舂得最多的是棉种。至今忆起当年吃棉种饼子的滋味,我仍然感到反胃恶心。

“大集体”的时候,舂得最多的是地瓜干。一人一年200多斤口粮,80%的是山芋。社员们把山芋切成片,晒干,舂碎,再磨面。人们都说,那几年是“山芋汤,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好多人得了胃病,吐酸水。

舂碓的活儿大都是母亲做。晚饭后,月光下,母亲舂着全家的吃食。夜深了,“嘭——嘭——”的舂碓声传出很远很远。我常常在这“嘭——嘭——”的碓声中入睡,梦见母亲慈祥的面容。

啊——碓窝子,这尝遍了人间酸甜苦辣的碓窝子!年年岁岁,碓窝儿越舂越深。

而今,大石磨、小水磨都早已歇息了。惟独碓窝子还立在我家的庭院,还在不停地舂着——舂着晨曦,舂着月光,舂着生活,舂着理想,舂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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