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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老张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董凌燕

老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今年五十八岁,但城里人都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头发花白干枯,黑脸,皱纹交错,有点驼背,虽然做护工是室内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但还是给人一种满身风霜的感觉,这是过去近五十年做农活留下的痕迹。他无法改变过去。他服侍着城里人的身体,拿着城里人发的工资,但他却始终是游离于城市之外的。

做护工七年了,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上班和下班,除了过年那几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是在病房陪着病人度过的。病人的吃喝拉撒,无一不要操心担责。病情轻的病人还好,如果碰到病情重的病人,劳动量不亚于割麦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半小时翻一次身,随时拍背,每天擦身,擦屁股洗屁股,大便不畅的要用手抠,尿袋的小便要及时倒掉。这些活又脏又累又责任重大,不及时翻身导致褥疮会被护士骂,喂饭导致窒息更是不得了的事。

不过,干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老张已经习惯了见缝插针的睡觉,不管白天晚上,只要有时间就打个盹。做护工的大都是老张这个年纪的人,因为这个活太磨人且名声不好听,年轻人要面子,老年人受不了这个苦,只有五十岁左右的人,没技术没学历,有的只是力气和耐心。

在厂里打工每月只能赚个两千多块钱,除去吃住,一年下来剩不下几个钱。做护工是论天算钱的,轻病人一天140元左右,重病人一天160元左右,而且从不会拖欠工资,另外,因为吃住都在病房,也就省下了住宿钱。他们七八个人租一间房子,大家均摊房租,放些换洗衣服,工作空档期去那里休息休息。老张对自己的工作还是满意的,就他这个年纪的人,一年能净剩近四万块钱,知足了。

老张认为自己人生的顶峰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养鱼。养鱼之前,他是农民;养鱼之后,他是农民工。农民工,真是个奇怪的称呼。政治老师告诉我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根本力量: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农民阶级是人数最多的基本依靠力量;知识分子是中国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农民工到底是农民还是工人呢?说他们是农民吧,他们离开了土地;说他们是工人吧,他们的户籍在农村。农民工前所未有的处在了社会阶层分类的夹缝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不伦不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种地能挣钱谁又愿意抛家舍业背井离乡的在外地讨生活呢?

老张先是当兵,复员后回家务农,土里刨食吃,终年累死累活还是只能糊口。老张脑子活,看着村口闲置的池塘动开了脑筋,于是,在一个月黑之夜,老张提着两瓶酒走进村长家。第二天,村长就在村委会的喇叭里宣布,池塘承包给老张养鱼了,条件是老张每年上交给村里一千块钱。

侍弄鱼塘是个技术活,何时下苗,何时喂食,鱼苗的数量,捕捞的时机,都是有讲究的。这难不倒老张。老张有文化,相信科学,买了相关书籍,知识就是力量,因此,老张把鱼塘打理的井井有条,第一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老张两口子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数票子,沾着鱼腥气的一沓沓钞票,在他们夫妻眼里就是一块块青砖红瓦。给儿子盖房是夫妻两人的头等大事。儿子成绩不好,考大学没指望,将来要说媳妇,没有新房,媒人都不会上你的门。老张两口子勤扒苦作,终于在儿子十八岁那年盖起了楼房。这是村里第一栋楼房,青砖红瓦,亮堂气派。村里人人艳羡,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心里暗恨自己当年没眼光,谁能想到养鱼这样发财呢?就连村长,也大吃一惊,怪不得这小子年年给我送两瓶酒两条烟呢,原来鱼塘的利润这样高。

老张两口子都是聪明人,深知村里人内心深处的嫉妒,所以平日待人处事极其谨慎低调。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生存智慧啊。怕什么来什么,那天,一大早,老张习惯性的起床之后先去鱼塘溜达一圈,走到鱼塘一看,老张倒吸了一口凉气,水面上竟然漂了白花花一层死鱼。老张马上意识到,鱼塘被人下毒了。老张清醒的认识到,他的鱼塘干到头了。谁下的毒?查是查不出来的,即便查出来,大家都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又能拿那人怎么样呢?老张远远的看着自家比别人家房顶高出一截的楼房,叹了口气,“都是楼房惹的祸。”

  鱼塘退还给了村里。老张很是苦闷了一阵子。他还不到五十岁,儿子没成家,父母一年比一年衰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撑起来。琢磨了几天,老张决定进城打工。打工虽然要受人管制,但到月头就有钱拿,不靠天吃饭的活总是更有保障一些。老张虽然还算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底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而且没技术没学历,城里的钱也不是白拾的。他干过保安、清洁工,虽然工作并不太累,但都因为工资太低被他主动辞掉了。他出门不是来享福的,他是来赚钱的。儿子眼看着要提亲了,彩礼不是小数目,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钱赚。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在医院里做护工收入还不错,就怕老张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老张心想,只要有钱赚,别人能吃得了的苦我也能吃,别人能受得了的罪我也能受。

老张初做护工的时候别扭了一段时间,自己的老爹老娘在家里没人照顾,自己倒去侍候别人的爹娘,擦屎洗尿,拍背捶腿,有的病人稍不如意还张嘴骂人,遇到挑剔的家属还常常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吃苦受累也就罢了,老张最怕的是别人的呼来喝去和歧视。在乡下,大家都是农民,差别只是穷富;在城里,人是有阶层的,差别是城里人和乡下人。老张感到自己终日活在这个差别的阴影里,这个阴影让老张感觉很压抑。慢慢的,老张习惯了。城里人的外表光鲜一些,但日子和乡下人是差不多的过法。

人与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和尔虞我诈,兄弟姐妹之间的团结友爱和扯皮争斗,夫妻之间的相濡以沫和互相背叛,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都没有净土。想明白了这些,老张也就坦然了。各人干各人的活,各人赚各人的钱,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谁也不是谁的天。于是,老张就这样坚持了下来,这一干就是七年。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是,什么事当做责任来做就容易令人厌烦,但若当做工作来做,它就是个工作——能赚钱养家的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张会暗问自己,“若是自己的老父老母这样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自己能象对待这些病人那样不厌其烦吗?”老张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服侍亲人的动力来自亲情和道德,服侍别人的动力来自金钱,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金钱的约束力比道德要大的多。孝顺,是谁都会喊的口号,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女谁见了。”曹雪芹的感慨包含的是对人事透彻的见解。

空口喊“孝”不如给老人以经济上的保障,这是老张常常琢磨的一个问题。老张不知道自己干这一行还会干多久。这几年存的钱都用来给儿子娶媳妇了。虽说儿子结了婚还是自己的儿子,但儿子毕竟有自己的家庭了。他不想让儿子夹在父母和媳妇之间为难。再说了,伸手向人要钱花的日子不好过。老张决定只要自己干的动就继续干下去。

老张的目标是给自己和老伴存够养老钱;老张的理想是睡在自家的床上,吃老伴烧的饭菜,和村里人拉拉闲呱。祝老张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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