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的民工哥哥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三水

从我居住的小区西门出来,是一条宽阔洁净的马路,马路对面有一大片白桦林,美丽而静谧。当我每天清晨跑步的回程从这林子里漫步穿过时,阳光就会从那高高的树干中间穿透下来,温暖也传遍了全身。

最近,这林子突然热闹起来了。轿车、货车、吊车、翻斗车等各色车辆像赶集似地从四面八方都涌过来了,锯树拖树的、运沙子石头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轿车 里下来的包工头清一色大腹便便,大呼小叫地指挥着挥汗的工人们,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听说是要盖小区三期,一转眼,林子没有了,几十座楼房地基也落成规模 了。

每天下班走到这,正好是工人们歇息开饭的时候。几个农妇模样的女人各拉着一辆三轮车早已停在路边,车上装着一个很粗大的铁桶(里面是稀饭),紧挨着的是两个 大筐(里面是馒头和菜)。工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脱下满是灰尘的安全帽,就地蹲在路边开始他们的午餐。看着他们大口地吃着饭菜,不时还相互搡打,开着 粗俗的玩笑,心里总涌现出一丝温情。在这座脚步匆忙的比较摩登的城市里,也许只有在这儿才能感受到乡村的亲切和淳朴的乡音吧。他们让我总想起我的民工哥。 

哥今年44。

17岁那年高考落榜,一赌气去了甘肃跟着当地人拉石块。八月的敦煌骄阳似火,炙烤着他瘦弱的身体,不知道究竟留了多少汗,蜕了几层皮。然而倔强的哥竟然一气在那儿干了三年,回来后变成了一个黝黑健壮的大小伙子了。

结婚后,又跟着村里的工头去东北干建筑活。一开始干小工,和石子沙子、搅拌混凝土、搬砖头,可想而知那个累。然而哥做人实在,干活麻利能吃苦,从不偷懒,还常常帮工友顶班,在他们圈子里威信很高。一年下来没缺过一次工,工头更是喜欢得要命。

后来哥想学搭架子,因为那个工种开的钱多。几十层楼的高空作业,艰苦自不必说,而且十分危险,稍有疏漏,就可能丢掉生命。但哥就是有一股子韧劲,仅仅两三天,十几米长的钢管硬是在他手里摆弄得服服贴贴,捆扎得稳稳当当。现在已经是个很优秀的架子工了。

在 南跑北奔的十年里,嫂子在家陆陆续续给他生了三个儿女。肩上的担子重了,干活更卖力了。西南昆明的盛夏是个热蒸笼,每天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挥动着晒成古 铜色的手臂,出工时间往往长达十二个小时之多。一天干下来,随便铺个凉席子就在还没竣工的楼房里睡着了;而东北边陲延吉的冬日来得早,走的晚,一年有多半 时间是吃着带着冰块渣子的馒头伴着咸菜疙瘩。城市上空的寒风凛冽刺骨,吹得手面一道道血口子。还有在西安、济南、青海、西藏……很多很多的流浪人般的生 活,不一一叙述了,一想起就是心痛。 

可敬的人们,以上我所说的,也许你觉得离你们的生活太遥远了,没有感觉。但它就是90年代像我哥这类农民工真真切切的打工生活。当您在某座楼上的某个房间里开着空调、喝着清茶,享受美好生活的时候,可曾想到,有多少像哥这样的人为您住的这座楼洒下过他们辛勤的汗水?可曾想到,这些人在某个城市的一角平凡而辛苦地生活着? 

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差强人意的伙食,再加上长期经受风寒的侵蚀,年纪轻轻的哥竟相继患上了中度胃溃疡和腰椎间盘病。03年 开春,他领着同村的伙计在长春包了个工程,有个工友出事了。干活时不小心从高架子上摔下来,肋骨断裂,哥一下了工就去医院伺候他。一天晚上,哥帮他洗衣服 时,突然胃痛得厉害,腰直不起来,腿也不能迈步了。医生看了给他拍的片子后很惊讶:“腰椎病得很严重了,再发展下去,腿就会瘫,为什么早没看?必须马上停 工,住院治疗!”其实哥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就是总以为他还年轻,撑撑就过去了,也没给任何人说(包括远在家乡的嫂子)。

那一次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花了将 近8000元,腿虽然能走了,但身体恢复得还不是很好。医生说这两种病得慢慢调理,并一再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干重活了。眼看着一年的辛苦钱要泡汤了,哥心里那个急呀,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地跑出来回到了工地。第二天一早在工友的劝说无效下,又出工了。

当 然,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听村里人讲的。每次春节回老家,我们兄妹俩谈到这些话题时,哥都是一笑了之。总轻描淡写地说:“一家五口人张着嘴等着吃饭,我不干怎 么办?年轻的时候吃点苦算什么?何况我也没上好学,不想让孩子再走我的路,趁年轻多挣些钱,一定要供这几个孩子上大学。”

我埋怨他不讲优生,要那么多孩 子。他苦笑:“农村几千年养儿防老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呀,你嫂子想要,我就顺了她呗。”

我建议他在家和嫂子一起搞副业,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累死强。他马 上摆摆手:“她是个独生女,在娘家从没干过活。嫁给咱那么多年不嫌弃咱穷,我就很知足了,不能让她干活,只要能照顾好孩子就行。”

是呀,在我看来不可理解的事,在哥那儿感觉都是很自然的。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难道我和哥的心理距离越来越远了吗?

曾记得上初三时有一段时间很叛逆,晚上下了灯课不回家,和一群男女同学跑到街上疯着玩。成绩直线下降,妈妈着急但又管不了我,就让哥每天上学放学跟着我。但哥当着妈妈的面答应,背地里好像从没跟过我,也没说过我。只是把他写的一份厚厚的手稿给了我,让我好好看看。整整一个晚上,我反复看了N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写的是妈妈。怎么从来没听妈妈讲过她的求学之路是如此艰难呀。

几天后,在我们俩一起上学的路上,哥揽着我的肩,对我说:“人一辈子几十年,但最关键的时候也就几步,走错了,永远无法回头。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咱妈为了争口气,不惜和大舅决裂,每星期来回步行200多里路去徐州上学。64年,全乡考上师范学院的就俩人,唯一的女生就是她。咱妈是咱俩的骄傲,咱可不能丢她的人呀!”简短的几句话像棒槌一样撞击到我的心头,没听完就流下了羞愧的泪。从那天起,我要求住校,远离了那些人,发奋学习。中考时,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顺利上了县高中。

十几年来,哥的这些话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不曾忘记。我做到了,成了妈妈的骄傲。然而哥呢,快奔四的人了,几根头发丝掩盖不了谢顶的脑门。多子、疾病、劳累……活脱脱成了一个中年闰土的模样。如果妈妈地下有知,哥的现状是不是也会让她揪心的疼呢?

然而,当我看到三个儿女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温馨场面时,又豁然了:也许任何一种生活的幸福,都是无数汗水浇灌的结果。哥对生活对未来有着豁达、宽阔的胸怀,对亲人对朋友有着博大、深沉的爱。劳动也许就是他生活的主题,妻小也许就是他幸福的源泉。

更多的时候,哥哥是苦中找乐,常常听他不无幽默地说:“最喜欢下雨雪的天,不要出工,和几个小青年跑出来逛当地的名胜古迹。不走正门,都是钻墙角旮旯。即便有人发现,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以为是景区里干活的,就放进去 了。我们是不花一分钱,把天南海北的风景都看遍了。

最开心的一次是在下着雨的青岛的海里游泳,那个爽……”呵呵,他说的轻松,我却分明感到了城市文明的残酷和薄情。这样的群体呀,吃苦耐劳却贫穷卑微。他们牺牲着健康,甚至生命来换取聊以糊口的薪资,但他们的身体里也流淌着热爱生活的希望呀!

近几年,国家给予农民工很多的实惠政策,他们成了社会和媒体关注的群体。像哥这样70后农民工的艰难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各种医疗保险和工资待遇的条款都相继出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文明的进步。

上星期回老家,很遗憾没见到哥,他已于头天坐上了去新疆北部边境的一座小城---塔城的火车上了。

站在河边的麦田,遥望着西边的天空,心里默默地祈愿:哥,一路顺风!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