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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宇:又是一秋(荐读)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 葛宇

这个秋天,我要去河南看望我的二姨。

妈妈也要和我们一同前往,让我非常高兴,可又担心妈妈晕车。妈妈说,不要紧,有晕车药!亲情完全战胜了对晕车的恐惧。

妈妈说:你二姨八十岁了,身体也不好,以后可能很少有机会回娘家来了,我也好几年没见她了. . . . . .

从我们这儿到二姨居住的河南周口太康县的西朱庄并不算遥远,以前坐公交车约需四个多小时,现在自驾上高速也只需三个小时。可是,这段并不遥远的路程,已接近半生的我,却一次也未曾踏足过。虽然,我是多么渴望去河南看看我的二姨。

儿子开着车,载着我们离开县城,离开那标志性的被高高擎起的盘着飞龙的大圆球时,我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去河南了!

姐姐们听说我要去河南二姨那儿,都说那儿有什么看头,没有风景,又穷又偏僻。可是,她们哪里知道,去河南二姨家的这粒种子,早已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田里。

幼小的时候,听妈妈说,我差一点被我二姨抱走。当姐姐们笑我又呆又傻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不会被姐姐们嘲笑了;当我穿着妈妈改过的姐姐们的旧棉袄时,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会穿上又松软又暖和的新棉袄了;当我被爸爸呵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谁也不会对我这么严厉了;当我哭着要花书包﹑新文具盒﹑新钢笔却得不到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会得到我心仪的东西了,我的学习成绩会更好,我会考上中学,考上大学,然后,在某个城市里上班,再然后,衣锦还乡;再再然后的然后. . . . . .唉,我的二姨,你为什么不把我抱走呢!

坐在我身边的妈妈又不由提起二姨没把我抱走的往事:你那时已经会跑了,也会喊妈妈了。我又怀上了你妹妹,你们姊妹多,年月又不好,怕生了你妹妹,你们会挨饿,养不好你们,就决定把你送给你二姨。那时,你二姨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参军哥,一个是你雪花姐,他俩也都大了,你二姨也想把你抱走。在徐州车站,你二姨快要上车的时候对我说,“妹妹,我把孩子抱走了”。说着,从我怀里把你抱了过去。我的那个眼泪啊,唰唰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难受。我对你二姨说,“姐,别抱了,我受不了. . . . . .”

我擦拭着妈妈的泪眼,握着妈妈颤抖的手。许久,妈妈好像还沉浸在四十多年前骨肉将要分离的痛苦中。“当初,幸亏没有把你给你二姨。要是,你二姨把你抱走了,我会难过一辈子的。要是,我受不了想你的滋味,再把你要回来,你想,你正在你二姨怀里热乎乎的,一下子又没有了,你二姨心里又是啥滋味呢!真要是把你给了你二姨,你长大后知道了,你心里又是啥滋味呢!. . . . . .再苦,我也得把你拉扯成人,有你姐姐妹妹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吃的,要饿,先把我饿死再说. . . . . .”

我的泪水再也无法阻挡。想想小时候对妈妈的各种怨气以及不着边际的想象,真是幼稚可笑。如果,我真的被二姨抱走,我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写呢?无论幼小时我怎样一厢情愿地描绘着被二姨抱走的美好,或许都无法粉饰我将要面对的现实生活。骨肉分离,将是我﹑母亲﹑二姨三个女人永远的心灵之殇。

当我们的车子从高速路上下来,沿着国道穿过宁陵﹑睢县,再到转楼,公路两边以及集镇﹑乡村全是晾晒的玉米,真可谓黄金大道﹑黄金集镇﹑黄金村庄!黄金的玉米,玉米的金黄,正是秋天对这片土地唯一最隆重的赞礼和着色吧。

愈是接近二姨的村庄,愈是对二姨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美好遐想,一页页的给予快速地删除。这儿没有清冽的河水,这儿的沟渠几乎都是干枯的,只有野草长满了河沟。这儿没有丰富多彩的菜园﹑花生﹑大豆﹑棉花,更没有水稻,这儿除了玉米还是玉米,收获后的玉米地,黄土裸露,枯草迎风,显得荒凉静穆。这儿的路边,没有枣林,没有果树,没有葡萄园,只有单调瘦弱的杨树。还好,那些不多见的老枣树﹑柿树﹑槐树﹑楝树以及叫不清名字的树木,依然在村庄里自由地生长着,陪伴着黑瓦泥墙老屋或偶尔的吊脚楼房,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当然,跳跃在水墨画里唯一的绚丽,便是玉米的色彩了。走进二姨的院落,我真正领略了什么叫铺天盖地。地上铺的是玉米,房檐下吊的是玉米,墙头上摞的是玉米,树枝上挂的是玉米,木架上搭的是玉米,口袋里装的是玉米,粮囤里盛的是玉米. . . . . .玉米,玉米,到处是玉米;满眼里都是玉米。耀眼的玉米,富足的玉米,饱满的玉米. . . . . .纯朴的玉米,苦难的玉米,卑微的玉米. . . . . .含羞的玉米,微笑的玉米,欣欣向荣的玉米,开怀大笑的玉米,我二姨的玉米. . . . . .让我心酸的玉米,让我心碎的玉米,让我感到欢乐而又无比忧伤的玉米,让我沉醉而又渴望哭泣的玉米。

二姨忙碌在玉米间,二姨操劳在玉米间。二姨为了收获玉米,把美丽的容颜,温柔的笑语,健康的骨头,新鲜的血液,都毫无保留地播撒在玉米地里。二姨收获了玉米,也收获了关节炎﹑腰肌劳损﹑高血压﹑冠心病﹑还有苍苍白发,两眼昏花,沉默寡语. . . . . .坚忍柔韧的二姨,善良安详的二姨,辛苦一生的二姨,苦难中含着营养的甜的二姨。

河南有我可亲的二姨,却有好多的地方不欢迎河南人,是不是和贫穷有直接的关系呢?一位朋友在广州市里打的,司机听他的口音断定他是河南人,便厉声说:“我们不待见河南人!”不待见就是不欢迎的意思。说着就要开车走人。朋友忙解释说自己不是河南人,就差没掏出身份证了。

我二姨的大孙子,就是不被人待见的青年,在外打工时,突生歹念,偷人家的电缆线,被人追赶,走投无路,跳进海里,溺水而亡。人们或许只当个故事,或许认为故事的结局也罪有应得。可是对一个真实又贫穷的家庭来说,这是致命的打击,不仅面临的是妻离子散,还有永远的丧子之痛。二姨的孙子媳妇以及重孙子都离开了二姨家。

当年英姿飒爽身穿军服的参军哥,现在虽只有五十多岁,却因大儿子的不孝不争不在,而头发斑白,表情凝重,不言不语,身体瘦弱得像个小老头一样了。这次也没见到表嫂,她到新疆摘棉花去了。

还好,我二姨的二孙子,在镇里开了一家出售摩托车和电车的铺子,结合着修理和上门服务,用他的真诚和苦干,赢得了顾客们的信赖和赞誉。我的雪花姐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镇里,一个在二姨的村里开诊所,悬壶救世的品格被兄弟俩同时拥有,真是让我惊叹不已。

午饭后,我二姨陪着我到雪花姐的大儿子的诊所看一看,诊所距二姨家只有百十米,可是我的二姨拄着拐杖,却歇了三歇。一歇是走了没几步,坐在了石头上。二歇是坐在了一棵卧倒的树身上。三歇是坐在诊所门口的小凳子上。我二姨真的老了,老得让我意想不到。据说,二姨的病痛,多亏了这个开诊所的外孙子的医治,这个孝顺的外孙子是二姨精神和病体的依靠。

诊所的小院落里有花有草,干净整洁,槐树下坐着一位打吊水的老人,老人的身边围坐着十月一放假回家的孙子们,他们有说有笑地把石榴籽送进爷爷的嘴里,然后认真地看着爷爷把石榴籽吐出来。二姨的大外孙正忙着给病人拿药,这个还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未褪去稚气的脸上溢满温暖的微笑,并耐心又细致地向病人交待着。墙上挂着人们送给他的一面面锦旗:“治病救人,医德高尚”。“诊治病痛,妙手回春”。 . . . . . .

我们可以不待见贪官污吏,不待见男娼女盗﹑尔虞我诈﹑作恶多端﹑见利忘义﹑恩将仇报. . . . . .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待见这些在贫困中,用自己的拼搏活得有尊严的河南人。

雪花姐听说我们来了,便和她的丈夫一同到了二姨家。陆续而来的还有二姨的孙子﹑孙子媳妇和重孙子﹑重孙女。二姨的外孙﹑外孙媳妇和重外孙﹑重外孙女。我举着相机为二姨一家人拍合影,他们围着我的二姨灿烂地笑着,就像二姨院中的一穗穗淳朴的玉米。

当初,我二姨嫁到这儿,是为了吃饱饭,可是这儿比二姨想象的更加贫穷。二姨第一次回娘家时,亲戚和朋友都劝我二姨别回河南了。和二姨一样嫁过去的闺女都回来了,又重新找了婆家。可是我二姨却摇着头:“说啥我得回去,我不能诓了人家!”二姨又冒着被饿死的危险,回到了河南,回到了一贫如洗的家里。二姨就像二姨院里的那棵苦楝树,从此在这儿扎下了根。苦楝树发出油绿的嫩叶,苦楝树绽开细密的紫色的花朵,苦楝树结出一串串苦楝豆,由翠变黄,在秋季的蓝天下,被太阳映照着,金闪闪,亮晶晶。

“痛苦的静止的水,洁净而沉默。

你已经蔑视闹闹嚷嚷的胜利的荣耀,

白天,甜蜜而温暖的阳光射透你的时候,

你的全身便充满了黄金的思想. . . . .

你那么美丽,那么深沉,我的灵魂也一样,

痛苦向着你的宁静而来,来思念

而正在你的安详的平和的岸边绽放出

最最纯净的翅膀和花朵的典范. . . . . .”

这写给水的诗句,分明是写给我二姨和我妈妈的。相信,当年未曾被二姨抱走的女孩也会是这样的。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是这样的。

在分别的时刻,我的妈妈和我的二姨手握着手,任眼泪恣肆地流着。这晚的月光像净澈的水一样,泼洒在我的亲人和她们身边的玉米上。我不由地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二姨,我的母亲,我的亲人呢.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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