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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老同学秋儿:死了三个多月了,骨灰还一直存放在殡仪馆里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张涛

知道秋儿死的消息时,她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了。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里。

上个礼拜 回家,我去看了她的母亲——若兰。在我记忆里,若兰年轻时是十分美丽的一个女人,现在已是风浊残年的一位老人了。在她那个年龄中,若兰是我们村唯一读过书的女人。

与若兰说话中我不好直接问起秋儿的死因,怕触及老人的伤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间接地问起秋儿的一些近况。而若兰神情淡淡的,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反常。

在提起秋儿时她十分平静,语言也是轻轻柔柔的,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东北话,偶尔也夹杂着一些我们当地的方言。她说,“秋儿死了,也是解脱了……”每说完一句话就是淡淡一笑,然后叹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但是,从她的眉宇间我能看出若兰内心深处的波澜,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的感受?

从若兰的叙述中我知道了秋儿的一些事情。

秋儿年轻时在东北嫁过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是东北小伙子,又都是在东北一个偏远的铁路站口上做搬运工人。第一个是秋儿的高中同学,两人在高一时就相恋了。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便早早结婚了。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并生了一个女儿。

秋儿没有工作,相夫教女就是她唯一的事情。丈夫做搬运工作辛苦,秋儿也竭尽温纯体谅她的丈夫。每天目送他上班,又望眼盼着下班,日子紧巴巴的不怎么宽裕。而八十年代的初期大家几乎都是一样的水平。

孩子一岁时,一个暴风雪的晚上,由于天冷地滑,秋儿的男人在装卸沉重的货物时不慎滑倒,正巧被驶来的一列火车轧了过去……。  

当时孩子小,秋儿披麻戴孝送走了丈夫,沉痛不能自拔。整日里不吃不喝,以泪洗面,目光呆呆的谁也不理,一岁的女儿只好由姑姑抱了去抚养。男人的同事里有一个小伙子看着秋儿可怜,便托了人去和她的父母商量,愿意照顾秋儿一辈子。父母看着小伙子诚恳,在未征得秋儿的同意下接受了小伙子的心意。

因为父母心疼女儿,满以为移别了情感,兴许不再这么难过了,偏偏好事做成了坏事,不料秋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对于父母的应允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对。

结婚的当天,秋儿提出要求——不穿红挂绿,不放鞭炮不挂彩。当时还不时兴婚纱。秋儿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上衣,青裤青鞋青袜,一身素裹被男人领了回去。惹得公婆极度的不快,从此种下矛盾祸根。

小伙子到不在乎什么,可婆媳之间,姑嫂之间,唇抢舌战见天发生。小伙子烦恼之余就用烈酒麻醉自己,在一次酒醉时将自行车骑进山沟里去……小伙子的家人和村里人把一切祸根赖在秋儿头上,说她是扫帚星,便将她赶回了娘家。

至于秋儿一家为什么会到东北去的,还得从她的父亲说起。秋儿的父亲就是在东北那个偏远的铁路站口上工作,当时的环境极为恶劣。除了几个外地的正式铁路人员,其余都是当地的临时工及一些年轻体壮的搬运工人。

秋儿父亲耐不住常年的孤寂,也想将工作调为近处,据说活动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有希望。就和两个外地的同事合伙,利用业余时间在山脚下开采了几处山地,种上了庄稼和蔬菜。因为天气寒冷,植物一年只能收一季。就托火车上的列车员从内陆买来一些塑料薄膜。山上有的是树枝藤条,便用刀子削的光光滑滑的,折湾了支起几个菜棚子。又买了一些木材,雇了当地的木匠造了几间房屋,又用草糠和泥粉了外墙,以免透风。

然后支起火炕和锅灶。随便钉了几张桌椅子和凳子。又用木桩围了一个院子,院子一角处堆上一大垛枯枝干木以备冬天烧炕,做饭用。各家屋里的所需该添的添,该置办的置办。等确保了能养活一大家子之后,便回来辞了乡邻,别了爹娘携带居家在东北安了家。

秋儿的父亲我知道的很少,也很少见过。别看是一条小路之隔的邻居,每年他回家探亲很少出门。

在我们乡下,初一这天无论辈分大小都是要出来遛着各家相互拜年的。辈分小的要上门给辈分长的磕头,辈分长的见了平班的就递上一只大前门,寒暄几句客套话算是拜了年。

而秋儿的父亲很少串门,偶尔出来了也是在临近的几家院子里站站,说上几句问寒问暖的东北味儿的话,却并不磕头。村子里有人说他是从城里来的,傲气,架子大,也有人说他是老实腼腆,抹不开脸下跪。总之,我就见过他来我们家一次。秋儿的父亲个子很高,瘦瘦的,轮廓秀气,黑黑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特别明显,睫毛长长的,比秋儿的母亲还俊。可能是由于环境的关系,皮肤却黝黑黝黑的,像个印度人。

秋儿一家走的时候,正好是我们小学毕业。去学校拿毕业证的那天上午,她让我陪着去办公室拜别了教我们的几位老师。又与平时在一起玩的最好的同学相互赠送了礼物。礼物可以是精装了的一个硬皮本子,也可以是一支钢笔。本子的话就签了名,写上某年某日赠。钢笔呢就用母亲们纳鞋底的大针,送给谁就刻上谁的名字。然后我们回到教室,班主任让我们畅所感言,唱歌也行,朗诵诗词也行,做游戏传纸条也行,纸条传到谁手里就得表演一个节目。

高潮时,班主任讲了一席话,说,你们就要告别母校升入初中了,离开你们有多么多么的不舍,还说他会经常想我们的。让我们要在新的学校听新的老师的话……,说到哽咽处,我们也跟着哭了。秋儿哭的最很。我和几个要好的女生一起围着秋儿,相互安慰着。

回到家里秋儿奶奶非要让我在她家里吃饭。她的母亲若兰忙里忙外,做了一桌子的菜和一筐子白面馍馍。那时,我能吃上那样丰盛的饭菜,特别是那一大盘子猪肉配粉条子,那股扑鼻萦绕的香气,至今都是不能忘记的。遗憾的是我和秋儿姐弟几个谁都没有去动筷子。我们各自手里拿着一个馍馍素然无味地咀嚼,低着头,谁也不说话。秋儿母亲过来了,看着我们问,“怎么了这是?怎么都不动筷子啊?”她这一说,我们几个孩子都吚吚呜呜的哭了起来。若兰急了,又说,“怎么了这几个孩子!”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临别的头一晚上,秋儿跟着她的母亲来我家和我娘告别。若兰抓住我娘的手,一抽一抽的掉泪。我娘却笑着劝她,“看你,咱又不是生死离别,你娘们是去城里享福的,应该高兴才是。”我娘还说,“在咱这个穷地方,滚着坷垃头子有啥出息!俺想出去还没那福唻。”娘也叹了口气。听娘一说,让我羡慕了许久。心想他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那时,对于我这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来说,城市就是一个遥远的神话。临走时若兰交给我娘一些男女的鞋样子和一双深红色带着白点点的平绒袢子鞋,那双鞋是秋儿的。

提起那双鞋,到让我想起和秋儿的一些不快。我家与秋儿家仅仅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羊肠土路。谁家吃什么饭,炒什么菜,不要过去就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我们两家住在村子里最后一排的东头,我家是最东头了,再往东就是生产队里的大田。家后便是一个大坑,坑长连着外村的一条小河。满满的水,清澈见底,一旦到了夏季,水中漂浮着一些莲藕和水葫芦秧子,郁郁葱葱的,把水也染绿了。这时,雨水多了起来,小河涨漫,这个水坑就成了一个大大的蓄水池,经过阳光的暴晒,水温温的。干脆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热得很了,一些成年男子也在这里泡澡,游泳,漂老仰。

到了晚上,东西两头的妇女们也来这坑边上乘凉,因为坑的半围是一条光光的泥土路。路边上长着一行一搂之粗的柳树,这些柳树虽然有了年纪,却仰仗了充足水分的滋润,棵棵枝繁茂盛。有水有树自然是阴凉的不得了。女人们带了苇席,蒲扇和孩子。或躺或坐,呼哧呼哧地摇着手里的蒲扇,怀里奶着孩子,说着一些荤素的笑话。惹得一阵阵的哄笑来。剩着没人的机会,也有女人会下到水里,却不敢往水深处游去,就在边上漂着。不知是谁说了声有男人来了,那女人便吓得问,“真的呗?”于是胡乱穿了衣服爬上岸来。知道上了当,说话的人便遭了那女人的骂,“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便又引来岸上人的哄笑。

我娘和秋儿母亲也在其中。当年我家光景不好,没有多余的席子拿出来用,我和娘就和秋儿母女共用一张席子。大人说笑之间,我和秋儿为了争抢一点位子打了起来。最可气的是大人们没有一个过来劝阻的。任凭我们两个从南到北的撕扯。我的头发辫子和秋儿的头发都被撕扯乱了。因为席子不是自家的,胜利的自然是秋儿。我却哭成泪人儿。母亲便哄我说星期天带我去姥姥家住上一天……

第二天早上,秋儿照常来喊我一起上学。路上,她从书包里掏出用蓖麻叶子包的狗肉来让我吃,我不吃,她就说我记仇了。其实,我与她打架是经常的事情,每次打了不到半小时的功夫就又在一起了。我不是记仇,是觉得那样贵重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乱吃,而且怕吃上瘾了家里又买不起,到不如不吃,不吃也就不心心念念的觉得亏欠她的了。

我盼望的 星期天很快到了。我娘看我的鞋子破了,就让我去借秋儿的鞋子。娘让我借双旧的就行,可若兰偷偷给了我一双新的,深红色的带着白点点的平绒袢子鞋。等我从外爷家回来送鞋时,被秋儿发现了,看到鞋子上的泥巴说我给她弄脏了。非让我给她赔双新的,还得一模一样的。吓得我直往我娘怀里钻。秋儿哭着过来打我。若兰生气的打了她。我过意不去,就拿出我刚刚磨了一个星期的一副老疙瘩送给了她。后来,若兰一连做了几双号码不同的,平绒带点点的鞋子,那是给秋儿和她弟妹们备着穿的。只不过样式有了一些变化。

少年时代,我们的玩具都是自制的。女孩子用鸡毛做毽子,那时家家都喂着鸡,随便捉了来拔几根毛,就是主人看见了也不会怪罪的。我们偷了娘的新布料缝沙包,用带花的瓷碗片子,磕的圆圆的石子,还有就是碎砖头磨得光光的老疙瘩。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聪明。做的玩具新鲜且复杂,像陀螺,像弹弓,像手枪,推车子都是女孩子做不了的。别看我们小小年纪,做起有趣的玩具来个个心灵手巧。

秋儿喜欢踢毽子,一连踢上几百个不带累的,而且反踢,正踢,变着花的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那时的她特别爱笑,笑的声音很翠,银铃般的,咯咯的有点空灵。然后说上一句真逗,这就是她的口头禅。就因为她的开朗爱笑,班级里大一点的男生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小百灵。

小百灵喜欢唱歌,声音也好听。记得有一年麦忙季节,校长就叫我们去支援农业。我们扛着红旗,排着长长的队子,踏着杂乱无章的步伐。一路红旗飘飘,被风吹得噗噗,噗噗,噗噗噗的。秋儿是带队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铁皮哨子,时不时地吹上几声,神气极了。她领着我们唱歌,她起什么头,我们就跟着唱什么歌,大部分都是革命歌曲。我们的歌声整齐,嘹亮,响彻整个田野,村庄……几个年纪的队伍连在一起在阳光的映衬下,远远的看上去鲜艳,壮观。

到了田里,生产队长就让我们排成一字队,跟在大人们的后面拾丢下的麦穗子。休息的时候,秋儿和班里的几个同学表演了一个自编的,歌颂大丰收的节目。节目的名字我还记忆犹新,叫《二大娘走亲家》。校长拉着二胡,秋儿穿了一件她奶奶的老兰布的大襟褂子,头发后面挽了一个发髻,肩上搭着一条蓝条子毛巾。边走边表演边唱。唱到精彩处,大人们无不喝彩了。有人直夸道,这闺女是谁家的?还真是唱戏的料子呢。

秋儿去了东北,我们通过几封书信。信里她告诉我他们住的地方不是大城市,是大山里。她说山很高很陡,铁路很长很长。冬天特冷特冷。交通也不方便,生活相当艰苦,每天放学后她都要和她的姐弟们去铁路边上捡火车漏掉的煤块。火车的声音很大,叫起来她很害怕。当时的我,对于大山,铁路及火车我都是很模糊的。至于她说的冷我更体会不到冷的程度。

后来且因为学习紧张,我们通信越来越少了。一直到了高二的暑假里,秋儿跟随她的母亲回来过一次。我们都已长成了大姑娘。个头,体重也都相差无几。秋儿变得有些腼腆也白了,她续起了长发。戴着一副茶色边的眼镜,像个大学生,让我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有好一阵子巴着自己眼睛也近视了,那样我的父母再难也会为我配上一副眼镜的。秋儿的言谈举止都较我稳重了许多。说话还是爱笑,还是笑起来咯咯的,还是笑过之后那一句口头禅,“真逗”。区别的是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

她在家的十多天里我们俩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写作业,一起谈高考,谈人生,谈爱情,也谈起以后的出路。她说,她一定要走出大山,不会在那呆一辈子的,她要把她的父母也带出大山。我建议她往我们省城考。我们报考一个学校。激情中,我们兴奋的有了一个约定。高中的我们或多或少的有了自己的思维和思想。

后来,我们中断了联系,因为她的爷爷奶奶在她高二的年底里,相继去世。从此,她的一家几乎与我们这个村子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再见秋儿时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可是她疯了,这是我最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我总是常常想起我们的那个约定,可我们谁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命运的安排给她的家人也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她始终还是没有走出那个大山里,还有那个小小的火车站台。最起码的,我说的是最起码的,她的青春年华,她的爱情,她的希望和理想,还有与她息息相关的两个年轻的幽灵,一并被埋葬在那个大山下了。为了给她治病,她的年迈的父母亲带着她又回到这家乡的老屋里。

我去见她时,她目光呆滞,呆呆冲我直看,好大一会才敢叫出我的乳名。当时正值酷夏,她穿着保守,长裤长褂。一双厚厚的尼龙袜子,一双带袢子的黑色的平绒鞋。头发剪得齐齐的。我与她说话时她并不正面回答我的话题。

只是怔怔的看着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抚摸我的脸。我有点胆怯,她母亲看出我的胆怯,就哄她回屋休息去。我正想离开时,秋儿叫住了我的名字,我回身看着她,她正对我笑,我也回她一笑,因为难过我的笑是牵强的。她说,“老同学,你能帮我给他带个信吗?“噢?——”我愕然。她又平静地说,”我把他弄丢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或者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但是我能断定那个他一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第二次去看她时,秋儿已经疯的不省人事。全身一丝不挂,不知屙尿,不知吃喝。嚎啕着,哭闹着,见谁骂谁,见谁打谁,见谁咬谁。无奈被她的家人将她锁在一间破旧黑暗的配房里。

后来,因为搬迁。我离老家越来越远了。我的母亲也已去世多年。每次回家也是陪着父亲吃上一顿饭,便匆匆回去。就是与家人闲聊时,偶尔提到她,也是轻描淡写的问上一句。渐渐地我几乎忘却了秋儿的存在。

当我问起她的骨灰为啥不下葬,若兰说,秋儿疯了十多年,死之前的两天里却特别安静,脑子也十分清醒。她让母亲给她擦了身子,洗了头。又让母亲给她穿上第一次出嫁时的大红锦缎棉袄。由于长时间的不见天日,她的下肢已经痉挛的蜷缩在一起了。若兰就去扯了一块鲜艳的布料给她做了一条裙子。秋儿交代母亲,等她死了,把她送回大山里去,她说她的一切都丢在大山里了。她要去找她的孩子,与她孩子的爸团聚。

若兰说,秋儿的第一个男人,家里已经没有了亲人,孩子已被她的姑带去了外地,早已没有联系。埋葬她男人的那座山上,因为埋的死人太多,坟冢已经无法确认。原因,那一带皆是绵延几十里的大山,而且山高险峻,难以攀爬。只有这座山坡平低矮,常年四季葱绿,有草有树且土肥枝壮,适宜立坟。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把这座山当作风水宝地,无论谁家死了人都是往这山上送。谁也顾不得太多,只要能有地方安葬,至于压不压到别人却是全然不顾的。更不要说遭过多年的泥水塌方了。若兰无奈请了阴阳先生。先生说,那男人的灵魂这些年一直都在游荡着,如一缕白雾,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冢,也没人给他送“钱”,赤身裸体,到处飘零。先生还说,秋儿一直在寻找她的男人。冥冥世界,她呼唤,她哭喊,嘶声裂肺……她的声音幽幽绕绕,回荡在大山的云端之间……

按照先生的点化,秋儿的父亲托付当地的一个朋友,扎了一个纸做的房子,带去了大山里,按着大致的位置放了鞭炮,与纸钱一起烧了。待他们相聚了,一并入了灵柩。也许要一年,也许要三年。先生说,否则,三年后,也只有把秋儿一个人葬在那大山里啦。

但愿秋儿尽快找到她的男人,不再是一个四处飘游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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