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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丰县老家的花生丸子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程守忠

图:来自网络

金秋的清芬之风,吹皱了大沙河的粼粼碧波,荷叶老涩,芦花摇曳。收获季,便每天更新。苹果红了脸颊,酥梨脆了蜜了肉质,玉米老了牙齿,红薯拱裂了土皮。

此时,苏北老家丰县,又到了收获、吃食花生的季节。花生,学名“落花生 ,老家人删繁就简,直呼为“落生”(luo,发一声。),文绉绉地说成“花生”,很难听到老家人称为“落花生”。

我至今喜欢“落生” 这个发音,亲切、熨帖、和美、畅快,那是乡音,饱含乡情。落生,落地生根,土生土长,高不盈尺,平凡地匍匐与土地之上,叶对生,开金黄小花,荚果入地,不露声色。落地生根,土生土长,就是老家人的做派。落生最喜沙地生长,老家大沙河畔全是沙地,而且雨量适中,雨热同期。

老家种植花生已久,俗称“点落生”。生产队时期,点花生是一种很惬意的农活,一般三个人一组,一个在前负责用镢头刨埯,一个端着大葫芦开成的瓢,盛着落生种点埯,后边跟着一个劳力,背着手驱埯掩埋种子。

三个人各司其职,如天上相连着的三星,说着家长里短,分外和谐。两个人也行,后边的点上种子,接着拖动后腿,顺便把点了种子的埯驱上。村干部最有意思,怕劳力点落生时,偷吃种子,又不能紧紧盯着每一个人,就把落生种(剥去外壳的落生仁)倾倒在牛屋大院的地上,先从炒牲口料大锅下灶膛里,端出几木锨草木灰,当众掺匀在种子里。

再从马棚下拎出一大桶黄色的马尿,拧开纱布或者棉花团包裹着毒药瓶(毒药味刺鼻),把一瓶药液倾倒在马尿里,然后清一下嗓子,高声大气的吆喝:“老少爷们,兄弟姊妹们,大家都看见了,咱们就这些落生种,能不能点满这一大块地,还是两说,谁也不能吃一粒落生种!

你要不怕死,不嫌脏,你就吃一粒试一试,我掺到马尿里的可是3911,舔一点就药死人!”说完拿棍子搅拌一下桶里的液体,就“哗”的一声,倒在落生种上,在大家的“哈哈”大笑中掺匀。

当时小,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哪能是真的?首先接一桶马尿,绝非易事;再说,老家人都有生食花生的习惯,习惯动作,点着花生,丢一粒在嘴里吃了,是常有的事,可是并没有一个人中毒!想来,那桶“马尿”,是泡麦糠得来的色水,毒药的确有,是蘸在纱布和棉花团上的,药瓶里就是无毒凉水。

金秋,刨花生、摔花生很幸福。刨落生的劳力,最喜欢中间休息。如果花生地正好在复新河,或者子午河边(本村于堤口,东临子午河,西傍复新河。),一休息,许多劳力拎着几簇落生秧子,直奔河里水滨,在清凌凌的河水里一涮,白生生的落生就洗去沾土,露出俏丽的面目。

剥开外壳,粉红色的落生仁,吃起来分外香甜。也有懒散、邋遢的村民,坐在地上,直接剥食才从土壤里刨出来的。遇到用手捏不开的太饱满的落生果,就三八二八的在衣服象征性的擦一擦,直接入口用牙咬。更甚者,拿一簇落生棵,抖一抖(土地干沙,只有微量的土壤附在落生果上。)浮土,就下口咬开果壳。

歇一阵子,队长就吆喝接着干活。队长好开老实人的玩笑,看着如黑嘴鼬子一般的社员,首先笑弯了腰:“老六,你吃罢落生,也擦擦嘴,咋给擦屎的猪嘴样?!”老六也不恼,就拿衣袖抹抹口唇:“行了吧?”“行了,行了!猪嘴不像了,变成狗嘴了!”“哈哈哈哈……”

摔花生一般放在种上小麦后的农闲时节。整个秋天,又是割豆子、芝麻、烟叶、谷子,又是掰棒子、砍棒子秸、高粱等,接着犁地、整地、打畦田,耩麦子……这一段,是我们儿童的天堂。

刨下来的花生秧,已经晒干打成垛,下雨好用大块的塑料布盖上,不然淋雨后,要生芽的。老家人对种植、收获口粮的过程,非常虔诚。他们许多人说不出来“民以食为天”,但他们是这样坚实地做的。如果晚上下大雨,只要队长一敲锣,全体棒劳力,都得起来盖小麦垛,落生垛,谁也不敢贪恋被窝!

小孩子们壮着胆偷几簇落生棵,看场院的老年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带着落生果的干落生秧,抱到复新河里,收集一把软和干草引火,落生秧烧没了,花生也烧熟了。这个时候,最为关键,必须马上捡拾完黑不溜秋的落生果转移,不然就近的大人就会蜂拥而至,哪还有我们吃的份。

收完结果摔落生,是全体社员和孩子的盛宴。把一个白腊条筐卧倒,可以坐在上面,也能一条腿踏在上面,然后扬起干落生棵,对着卧倒的筐口摔打,落生棵下面的果实就掸落下来。摔下来的落生果,要比刚刨下来的瘦一些,因为才从地下刨出来的,还具有“婴儿肥”的幼稚。

新鲜的果实甘甜为主,而干透的果实透着芳香。就是一个人狠吃,干透的生落生,也不过能吃一捧,因为落生含有45%到50%的出油率。炒落生也吃不多,太香了,吃几粒,挺香的,再吃就腻了。独有烧落生能吃得多,最关键原因,本身所烧数量有限。

从刨下来落生,到分配到各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时段,最希望下一场较大的秋雨,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也会心花怒放!因为,雨后(当然白天雨中亦可)可以去刨过落生地里,捡拾花生。

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刨落生,也是如此。就是刨时,工作再精细,再心灵手巧,遗漏落生果,是不可避免的。等同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沙河畔,多为粉砂粒土壤,藏在土块、土壤里的落生果,很容易被雨点淋出来洁白的身段。而且沙地漏水,只要地上没有积水,就是下很大的雨,地面也不泥泞,就是湿透,也像板子一样,能禁得动脚踩,而不下沉。

一夜秋风秋雨,老家绝不会出现“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的彷徨。老家人都兴奋异常。当时鲜有钟表,人们就在黑夜里点燃煤油灯,起床看看黎明了没有。

晨光熹微,大家已经“披蓑戴笠”,奔向落生地。用高粱叶编织的蓑衣,并不是每一家都有;草帽子(姑且称为斗笠吧。)是遮阳的,但戴在头上,总比秃着头淋雨好啊。有那种竹子做的黄布大伞的农户,稀如牛角,也派上用场。

大部分老老少少,是顶一条麻袋,或者化肥塑料袋子。长方形的袋子,拎起来,把不开口的一头的角,推向同向的另一个角,两个角重叠后,就会出现半圆锥体。把圆锥体披在肩上,头顶住上面的重叠的倒尖细圆锥里,加上脸,正好是一个合格的圆锥体。下部圆锥体变大,正好能护住屁股以上的腰身。这是农家最简易、实用的当时的“雨披”。

满地都是拎着篮子、披着“雨披”的老家人。在刚刚能看得见,地面的雨中的刨过落生的地里,努力睁大眼睛,搜索地里发白的目标,比摸解拉猴还专注、虔诚。早去的未必拾得多,恰好地面能看到东西,而且目光锐利,少有人来的地块里,脚步又分外灵动,就能捡拾到好多白生生的花生。

等到天光大亮,早起勤劳者已经“满载”而归了;而后来者姗姗来迟。不过他们还能捡到一些,就是走得辛苦些,捡拾少一些。满载而归,也不过捡拾几斤落生。但老家人已经满足了,额手相庆。吃过简单的早饭,下雨是不能下地干活的,就一家老小剥落生仁。

剥好,漂洗干净,沥干水,在碓窝子里捣烂成为米粒大小的颗粒,掺点面,磕入一个笨鸡蛋,加盐、花椒面,使劲搅拌,等搅拌成稠浆糊状,就好了。

刷锅生火,煎落生丸子。锅烧热,加一油撇子豆油,就把糊子拨到油锅里。“滋滋啦啦”的响声里,厚薄大小如年糕一样的落生丸子,就成型了,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两个面都煎成金黄色,就能出锅了。

落生丸子,能搭配各种青菜。晚豆角、青冬瓜、白葫芦、土豆、山药、白菜苗、眉豆丝、南瓜片等等,凡是老家的蔬菜,均可搭配。

 放学才进村庄,落生丸子的香味已经透过来。飞跑回家,就是路上跌了一跤,也不觉得疼,连粘在衣服上的泥土也来不及打掉,就冲入家门,大喊:“娘,今天吃落生丸子吗?”娘笑嘻嘻地说:“吃丸子啊!你怎么像一只泥猴子!”说着,娘就来拍打她幼儿身上的泥土。

扒完一碗,父亲的老白干,才喝了一酒瓯。娘又给我盛了半碗,得给喝酒的父亲留一些啊。母亲最多舍得吃一半落生丸子,她说:“我吃不惯这个味,就吃菜吧!”当时,我信了,是多么的愚蠢!

喝完酒的父亲看着我的空碗,就把他仅有的两块,拨给我一块,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好好读书,读好了,顿顿吃落生丸子!”

好多年,没有秋雨过后,去捡落生了。就是有鲜落生,也不愿意做落生丸子。做了,就击中了泪腺。双亲已经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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