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乡村纪事:爷爷的葬礼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远方的游子
图:来自网络

爷爷去世时,63岁,那年,我在高三读补习班。



1990年的2月23日上午,我正在上语文课,突然,教师的门被推开了,学校的门卫李师傅把头探进来问到:“刘成玄在吗?外面有人急着找你!”

我给语文老师说了声,连忙向校门口跑去,在前方,我看到村西头二大爷,推着自行车一脸焦灼的站在那里。我连忙问“家里怎么了?”二大爷并不搭话,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赶紧上车,我带你回去!”


天气有些冷,二大爷骑的飞快,接近十三里地的路程,我们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虽然我不知道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二大爷庄重的表情中就读到了答案。

平时,二大爷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回去的路上他却一声不吭,那种沉闷让我倍感窒息,甚至自行车轮胎碾压路面时,发出的沙沙声,都能够刺痛我紧绷的神经。

车子到村头,隐隐约约听到传来哭泣的声音,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莫可名状的窜上心头,撞得我心里生痛,不过,我还是自我安慰,默默祈祷,希望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

我透过百米之远的庄稼地,看到家里朝着正东方的大门上,三个硕大的字眼映入我的眼帘——当大事。门旁,几个顶着毛巾的妇女,在来来往往的搬桌子,那是农村丧事的标志。

我知道,肯定是爷爷去了。上个周日下午,我临离开家时,爷爷还拄着拐杖把我送到村口,虽然那时他刚挂完吊针,但感觉气色还可以的,未曾想,短短的几天,竟成了永别。

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他是世上最疼我爱我的人,我一点也不舍得他离开。可是,我最不愿看到、最不愿发生、最不想接受的结果,最终还是无情的展现在我面前。

我马上从二大爷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下,朝着家门口狂奔。我再无可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爷爷,不是说好的吗?等我考大学,你要我陪着你去贵州看大姑,你要带我去看望当年救过你的恩人,你要吃我给你买的开酥麻糖,你要等我结婚生子,到时帮忙看重孙子,可你为啥说走就走了呢……”

我抓着爷爷已经僵硬的手,我肆无忌惮的哭着也述说着,我掀开爷爷的蒙脸纸,发现爷爷的眼睛微微闭着,眼角有渗出的泪痕……

听到我的悲戚声,一旁刚刚停止哭泣的两位姑妈、父母和妹妹,再次悲从中来,一刹间,此起彼伏的哭嚎,撕心裂肺的哀恸,在房间里回荡。

年少时,村里的老人去世时,我曾多次围观,对于他们亲属歇斯底里的悲伤,我大为不解,当时心想,人都已经走了,再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但如今,身临其境的时候才知道,当爱你的人离去时,也许那种酣畅淋漓的大哭,才是释怀的最佳方式。

“乖乖来,你爷爷不在了,大家都很心疼,你奶奶和二姑身体不好,大家这样哭下去,她们肯定受不了,眼下咱们要商量一下,如何顺利的办好这次丧事,让你爷爷入土为安!”满眼泪痕的二奶奶规劝着我,大家的哭声才渐渐止住。


一旁年迈的奶奶,呼吸显得有些急促,爷爷患病到去世,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期间她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使她看起来憔悴不堪。无论父母如何劝说,她仍执着的坐在爷爷的旁边,时不时地看看爷爷,那是她在爷爷病重时,已经习惯的样子。

母亲起身走到院里,和堂婶们一道,把白布一块块撕开,为前来吊孝的人制作孝服。村里的大老知,在外咋咋呼呼,安排着前来帮忙的乡邻们。

父亲在这次丧事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他是爷爷唯一的儿子,每位哭丧的亲戚到来,都是他亲自接待。

爷爷生病的几个月,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但在农村就是这样,不管家里情况再难,也不能把葬礼办得过于寒酸,否则,父亲会在乡亲父老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而我,则按照父亲的吩咐,做些七七八八的琐事,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守护着爷爷床头下的长明灯,并不时烧点纸钱,我用这种迷信的方式,在和爷爷作最后的交流,期盼他的在天之灵能够有所感应,并希望爷爷能够走入我的梦境,告诉我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爷爷结婚时才13岁,大他8岁的奶奶,是带着三十亩地一块嫁过来的,当时的家境相对富裕。

爷爷年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在那个年代,也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但老爷爷却是一个十足的守财奴,不舍得吃穿,手头有点钱,就拿来买地,因此,爷爷年轻时一生,并没享受老爷爷多少的财富和庇护。

爷爷19岁那年,国民党在村里抓壮丁,其实,家里用几担粮食就可以换一个名额,但小气的老爷爷却置若罔闻,最后,爷爷不得不跟着国民党的部队南下,到了福建。

但一年之后,思家心切的爷爷,最终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从远隔数千里的福建逃了回来,历经五个多月的时间。

回到村头时,耗尽力气的爷爷,直接一头栽倒在泥泞的路口,奶奶安排人把爷爷抬回家时,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饱经沧桑的皮肤多处溃烂,凌乱的长发和胡子,近乎绝望的眼神,宛若叫花子一般,奶奶和大姑抱着频临死亡的爷爷,放声大哭。


后来,伴随着六个孩子的陆续出生(其中两个夭折),爷爷硬是把自己的生存支出,控制在了最低点,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对爷爷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好的品行,倒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责任和担当。从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几乎都是根据季节的更替,轮换着穿着他那几件宽大的衣服,有的上面还贴着补丁。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爷爷,已经换上了崭新的长袍,穿着崭新的木屐鞋子,想着爷爷生前的点点滴滴,我在忽明忽暗的长明灯前,泣不成声。

“孩子,用心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有爷爷在呢!”这是爷爷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在我们村里,同龄的小伙伴们基本都下学帮家人干活了,父亲对我和妹妹读书的花销颇有微词,他认为孩子读书,是一种看不见的投资,如果将来考不上大学,那么多年的心血岂不就白费了。

每次听到父亲这样唠叨,爷爷就会狠狠地训斥父亲。而供我们读书,爷爷和母亲立场出奇的一致,这也是他们共同做的一篇大文章,因为,有些文化的爷爷和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后辈像他们一样,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为此,爷爷也付出了很多很多,我和妹妹上学的费用,很多次都是爷爷给的,虽然那时大家都很贫穷,但爷爷丝毫没有退缩,他用自身的智慧,引领着全家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家的生存之路,虽然过程布满了荆棘和辛酸。

那时,农村的副业还寥寥无几,各家各户把一身的力气,大多用在种庄稼上面。一次,爷爷在去邻县亲戚家的时候,见到那里的村民有做洋灰缸的,听说利润比较可观,爷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其实,当时我们那里做洋灰缸,还是有一定的资源优势的,我们村紧靠着复新河,在离家两里多的地方,就是一个黄沙和石子码头,而这些是做洋灰缸的主要原料。

说干就干,就这样,爷爷带着父亲和母亲,开始了糊洋灰缸的生涯,听爷爷计算,一个洋灰缸的成本大概在2.8元左右,售卖价格却达到六七元。

记得那几年,每天我们早上起床时,爷爷早就做好了准备工作,他和父母分工协作,每天忙忙碌碌,在我们的家前院后,到处是洋灰缸的成品和半成品,周日的时候,我和妹妹也会拿着小铲,钻进洋灰缸内,小心翼翼地挖出里面的沙土。

而爷爷和父亲,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则用平板车每人拉着已经干透的洋灰缸,四处遛乡,在各村吆喝售卖,他们有时天不亮就出发,来回要步行几十里路,回家时我们都已经进入梦乡。

辛勤的付出,也换来可喜的回报,在我上初一那年,家里拿出所有的积蓄,盖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花了近两千元,又过了一年,家里又添置了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在乡邻们艳羡的目光中,父母的干劲更足了。但我知道,这所有一切的背后,爷爷的付出举足轻重。

但在农村,赚钱的方式往往是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的,我上初三那年,爷爷的体力就大不如以前,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我总能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声。

我考上高中那年,爷爷放弃了经营多年的洋灰缸生意,和父母转行养猪养羊。

我想,爷爷之所以绞尽脑汁供我们读书,自有他的道理。在当时,也许读书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

记得我在网络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周围的人都拿它当作笑谈,但我心里清楚,爷爷当初为了我们,就是过着这样不堪的生活。好在,我和妹妹都比较争气,每年学期结束时,我们拿回去的奖状,就是爷爷最欣慰的时刻。


1989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七月的七八九三天过后,爷爷在期盼和等待中,看到了我的身影。

我的数学考的不太理想,最后一道题还没做就到了交卷的时间。考完回家的路上,我内心一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爷爷的目光。但事实总是要面对的,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家里。

爷爷看到我的神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考完试,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正好也体验一下咱农村的生活。

也正是那个七月,是我陪伴爷爷最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我跟着爷爷到河边放羊,他常常说起我童年时的一些趣事,而我最喜欢听他讲述以往所经历的风云岁月,尤其是他从福建厦门逃亡的故事。

爷爷说,他在福州时,一个叫王庆民的人给了他六个馒头,如果不是那个好心人的帮助,饥寒交迫的他肯定会饿死在他乡;另外,在途径淮南时,还有一位叫朱新军的人帮过他,让他吃饱喝足之后,还给了爷爷一摞饼子。爷爷告诉我,等我考上大学,毕业分配后,让我带他去看望这些恩人。

爷爷还说,他很想去一趟贵州的大姑那里(大姑父部队转业后到了安顺平坝县),十几年没见过大姑了,等自己任务完成了,就去看看他们一家人……

那年的夏天很热很热,却是我和爷爷最幸福最欢愉的日子,虽然我一直不敢面对那未知的高考成绩,但爷爷的宽慰,让我焦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8月中旬的一天,在学校补课的妹妹告诉我,高考成绩下来了,让我去看看。我闻听,顿时心乱如麻,我正要骑车前往,爷爷把父母和我叫到跟前,郑重的说:“如果孩子这次落榜,那就再读一年,不要给孩子太多的压力!”

我在忐忑中赶到学校,班主任黄老师告诉我:“你这次发挥比较失常,离最低录取分数线还差8分。回家赶紧准备一下,来校复读吧!”

我再次回到了校园,每天夜以继日的苦读,我知道,面对爷爷的钟爱,我也只能通过努力学习来报答他老人家。

九月初,我在周日回家,母亲说,知道你落榜的消息,爷爷哭了一夜。但我看到爷爷时,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慈祥的笑容,在爷爷的鼓励和叮咛里,我找到了奋斗的真正动力。




按照老家乡村的习俗,爷爷在去世三天后下葬,我偷偷地写了一个纸条,装进塑料袋,塞进了爷爷的棺木里,我希望爷爷能够看到,他的孙子是爱他的,纵然在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对他老人家说过一个“爱”字。


说真的,爷爷应该是带着无愧的心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他孝顺自己的爹娘,老奶奶瘫痪在床上多年,他和二爷爷一直都呵护备至,到临终也没有生任何褥疮;对待乡邻,他和睦友善,谁家有难处或需要帮忙,他总是有求必应;奶奶的父亲孤身一人,他会买上猪肉,带上米面,定期前去探望;他顾念村里贫穷的孤儿,把好吃的,送给他们;村里坍塌的路面,他看到后会拿着铁锨,无声的填平……

同时,爷爷用大山一样厚重的父爱,撑起了一个风雨飘零的家,和奶奶含辛茹苦养育四个子女,引导他们一个个走出贫困,让他的子孙后辈可以昂首处世,生生不息。


中午12时,到了出殡的时间,随着鞭炮声的炸响,唢呐对空长久的哀鸣、乐队哀乐的吹响、恸哭的声音再一次弥漫着整个村庄。

就这样,爷爷在16个抬棺木者的一步一停中,离开了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小院,送殡的队伍,在大老知的安排中,慢慢向墓地进发。


爷爷的墓地在我家的麦田之中,在他墓地三米远的地方,是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坟头,爷爷和他的父辈一样,歇了世上一切的劳苦,最后长眠在这里。

只是,今后,我永远成了没有爷爷的孩子,在我将来的情感世界里,再也得不到他的顾念和包容。站在爷爷的墓坑旁,我用噙满泪滴的双眼,心碎地看着爷爷的棺材被泥土渐渐覆盖。


爷爷的丧事结束后,我脱下孝衣,擦干眼泪,直接回到了课堂,我要全力以赴,重筑爷爷梦中坍塌了的“大学之梦”,那是爷爷未了的心愿。

一晃30年过去了,我和妹妹早已过上了想要的生活,逢年过节时,我会来到爷爷的坟前,告诉他关于我的现状,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今天宅家的日子,我在遥远的城市,沉沉地串起这段如烟的往事时,常常地不能自已。这么多年的殷殷渴盼,羁绊终身的牵挂和思念……声声道不尽爷爷的恩情。卑微渺小如蝼蚁,如羔羊,尚知反哺之义,跪乳之恩,而我却不能——可爷爷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又何尝想到过要孙子的回报呢?

偶尔,在某个聒碎乡音梦不成的他乡之夜,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感受到爷爷正坐在我身边,还是那慈祥的眼神,还是那宽厚的笑容……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