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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岁的老父亲,被我从农村“移植”到城市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远方的游子

图:愚伯的自留地

我在南方的省城买房已经有十六年了,由于离家较远,我回去基本上是在春节的时候。

好在两个妹妹都住在镇上,很多时候,父母有什么事,她们俩代替了我尽孝的机会。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变化,先是大妹妹的子女到县城读书,他们全家搬迁到那里。父母重要,子女的未来更重要,这一点谁也无法回避。


两年后,小妹妹也在县城定居,同样因为距离的缘故,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而父母却一天天年迈,68岁的年纪,虽然还能勉强在田里劳作,但就我而言,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首先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其实,父母在往年也到过我工作的城市,但父亲认为,高层的楼房不接地气,上下电梯又有些惶恐,常常是呆了一星期,就结束了行程。

但这次,我和妻子、妹妹、妹夫商议,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到城市去生活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父母无法割舍的东西太多太多。三只狗与他们相依为命已经七八年,走了,它们就成了流浪狗,父母舍不得。两只猫,是奶奶去世时留下的,每天在父母面前蹭来蹭去,犹如孩子般,他们不舍得。菜地头上和屋后种的几十棵白杨树,有对掐粗了,他们舍不得,还有他们养了多年的母鸡,每天下五六个蛋……

我们围坐在父母身旁,说起离开农村时,父亲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但我想出办法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时,父亲才勉强答应下来。

家里的牲畜,卖掉的话,父母一百个不同意。我付了一笔钱,送给了隔壁的邻居,另外面临的问题,是处理掉家里的树。

院里两棵粗大的梧桐和一棵近50年的槐树,外加58棵的白杨,卖了19425元。

没有树的院落,就像没有父母的家,空荡荡的。

那些树,是父亲种的,就像我和妹妹一样,有着各自葳蕤的时光。岁月不居,我们都已结婚生子,如同那些树,我们终要长到分叉的年纪,然后分道扬镳。现在父亲卖掉它们,手刃了那段时光。他把钱全都交给我,这些钱,还不足以在我生活的城市买半个平方。

十六年前,我第一次买新房时,父亲也是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树。面对着天文数字的贷款。父亲总有他的办法,他眼也不眨一下,淡淡对我说,你工作你的,我想办法。卖掉树,父亲就去县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去了,农忙时再回家收割庄稼。

从回忆中醒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剩下的枝丫还在,我把它们重新捡起、码齐、放好,就像收集那些弥足珍贵的往事。


清理好树枝,接着是树根。那些树是齐根锯断的,望着那些硕大的“伤口”,像父亲的嘴在喊我。我虽然听不见,但从明灭的年轮里,我能认出那些逝水流年。枣树清瘦,是父亲给我种的,我嘴馋;桃树细腻,是父亲给母亲种的,母亲身体不好,桃树避邪;槐树匀称,是父亲给妹妹种的,她喜欢吃槐花……哪一棵是父亲种给自己的呢?我仔细辨认,这些让他疼痛不已的树,竟没一棵是他给自己的。

我和父亲耐心地整理着一切,坐在寂寞的院落里,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母亲喊我烧锅。按照母亲的说法,这是在老家乡村最后一次用餐,她想通过母子一起烧饭的方式,为将来多一些回味的内容。

往常,我回到家时,她就喊我做这做那。我知道她并不想我干多少,只想我在她面前,让家有些回音和气息。母亲一边做着饭,一边唠叨着父亲的是是非非。

临离开前,父亲收拾了一大堆的东西,甚至连他割麦用的镰刀和挖土用的铁锨,也要搬到车上,我理解父亲的感受,车里的后备箱就那点空间,他想放啥就放啥吧!



车子缓缓地驶出村庄,父母贴在摇下的车窗前,不住地给乡邻们挥手道别。在小路的拐弯处,父亲看到买东西回来的发小时,忍不住落下泪来。

在父母婚后的四十多年里,虽然劳苦贯穿了他们的生活,但也算是斑斓多彩的。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这是他们一生的荣耀。

但,荣耀也带给他们始料未及的撕裂。这种与故乡的撕裂,对暮年的父亲而言,伤痕有多深,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七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在服务区休息了两次,父亲始终坐在车上,闷声不响。年近70,离开故乡,真的是很残忍的,但社会如此,我们都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选择。

母亲的适应性算是强的,由于有信仰的缘故,她在城市不久,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迅速有了自己的圈子,她很快就学会了门禁刷卡、上下电梯、微信发语音、手机拍照、录视频,以极大的热忱,拥抱上了城市生活。

母亲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家里的那几亩地,我很早就说不种了,到城里跟儿子享福,要是早些年听儿子的话,就好了!”

母亲这样的性格,很被我们接受,看她每天享福的活着,是我们的一种安慰,更重要的,她能够让我们的孝心有处安放。

而父亲虽然他谙熟农事,在田地里游刃有余,但到了城里,他却像个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

平时,我们去上班,母亲和教会的姊妹一起去探访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到附近的超市闲逛,不过,他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在老家,大蒜块把钱一斤,但在这里,要七八块;在老家,包子一块钱两个,但在这里,要1.5元一个;在老家,青菜一块钱一把,这里要三四元……父亲逛超市,都是先看商品的标价,然后在一阵叹息声中,无声地离去。

乡下和城市的差异,在父亲这里体现的非常直接,他和母亲聊天的话题,几乎都是蔬菜价格的对比上。


每次晚上见面,他都坐在我们身边,看样子是很想跟我说说话,但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父亲忙碌惯了,在乡下,他每天都会到田间地头转转,见到村里人,就拉会呱,有时,自己也做点小副业,时间很容易打发。可城市的生活一下子让他变得无所适从,如今,他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自己面对着空房子里的电视机。

在老家,我认为父亲是孤独的,因为常年看不到子女,但在这里,他依然还是孤独的,只是孤独的方式有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转化。

我建议父亲每天可以到周围的景区散步,他说,那么多的红绿灯路口和数不清的车辆,每次过去都是战战兢兢。

两个月下来,父亲的体重减轻了十公斤。脸色也很不好看。我终于明白,父亲恪守了近七十年的农村生活,想让他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节奏,真的是难上加难。

我让母亲试着带带父亲,让他走出自我的空间,但母亲不以为然,母亲说:“他那个倔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本事来改变他!”听母亲这样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原先在农村,两个人虽然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总归是互相依赖,如影相随,而在来到城市之后,却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父亲来城市后,我和妻子给他买的衣服和皮鞋,他从来不穿,说是穿上,感觉如锋芒在背,浑身不舒服。我们给父母两个人安排的浴室,父亲来一个多月了,也不洗一次澡。另外,父亲上厕所,全家人都没有见过,他在农村蹲坑中如此习惯了,面对抽水马桶,本能的产生抗拒。

有时,看到父亲无助的样子,我会忍不住的叹息。我知道长此以往,父亲迟早制造出悲剧。

过了几天,我趁着双休日,带着父亲到临近的职介所去碰碰运气,像父亲这样的年纪,所能提供的岗位也无非就是保安、清洁工、园丁之类的,但带父亲前往单位去面试时,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就委婉地予以拒绝。

回家的路上,透过车窗,父亲看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园林工人蹲在路边,卖力地拔去里面的野草。那些即将被清除的杂草,生得是那样葳蕤茂盛,在那些人工种植的草皮丛中,探出它们长长的茎和密密的叶子。

看到眼前的一幕,父亲有感而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自己就像那些杂草一样,在城里扎下根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笑着对父亲说:人工的规划也并非完满无缺,尽管他们费尽心思,总是要留出这样那样的漏洞和空白。哪怕稍微留下一丝缝隙,野草总会抓住机会,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面对我的说法,父亲沉默不语。

看得出,父亲在一次次的失落中,挫败感越来越强。父亲说,这一天天的,像坐牢一样,真难过,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是回家算了。父亲的这句话,让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

一次,和从事教育后勤工作的朋友聊天,谈到了令我困惑的父亲。他说,像父亲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一定要让他忙起来,否则很容易生病。接下来,他对我讲:“我们学校正缺一个帮工,一月2200元,包吃住,你问下他是否愿意过来?”

我告知了父亲,他一口应允下来。也许,他压在内心深处的抑郁,需要一个合适的端口发泄,也许,他觉得自己赚钱了,也能够发挥出自我的价值。

学校的食堂,离家有三公里,食堂的负责人说,父亲的工作主要是早上帮忙洗菜,午餐时,按照规定的时间,将饭菜和另外一个人抬到教学楼的三楼,学校没有电梯,这是一个体力消耗较大的活计。我担心父亲不能胜任,但父亲很自信地回应,在老家晒粮,都还背一百多斤的袋子,这点分量完全不在话下。

回家之后,我给那负责后勤的朋友发信息,希望他多多关照。

父亲入职后的第二天,我拨通父亲的电话问,习惯吗?父亲不屑地说,有啥不习惯的,食堂的活,比种庄稼容易,一天下来,实际工作量也就两个多小时,一点也不累,里面的帮工中,还有一个沛县的老乡,他在这里干了四年了,挺照顾我的……沉默了那么多天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很健谈。他总是这样,再艰难的事,也说得轻描淡写。

听他这样说,我悬着的心也就彻底放下来。父亲是双休,每周五晚上回家,周一早上离开,每次回家时,都会带些食堂剩下的饭菜。我给他买了一辆电瓶车,自己想回的时候就回。

有一天,我在开会,父亲忽然打来了电话,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连忙跑到厕所接听。电话那端,我能感受到他的眉飞色舞,原来,先前学校的小型足球场被拆掉时,原本打算建几间阅览室,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块地方就空了下来,父亲问过后勤的朋友,说可以种菜的。

这样,工作之余的父亲,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疆场”。

于是,我连忙带着父亲到市场买来了他所需要的农具和蔬菜种子,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

在那块板石的土地上,每到下班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父亲带着抓钩子和铁锨,在那里挥洒着汗水,然而在城市这个寸土寸金的时代,父亲的的拓荒梦终于变成了现实。


父亲先是对土地进行平整和浅翻,将砖头石块等杂物一一的清除出去,又将菜园分成了若干个区域,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那七分荒地,在他精心地耕作下,终于获得了可喜的回报,他分区域种植的各种蔬菜,成了校园里一抹最闪亮的风景。

父亲有空就去捉虫,施的都是有机肥,蔬菜长势郁郁葱葱。夏天菜园里有豆角、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秋天缀满了大大小小的丝瓜、冬瓜和北瓜。冬天则有吃不完萝卜和白菜。而春天却还能早早地吃上嫩嫩的菠菜、香菜、莴笋。

在这个食品安全被受世人关注的时代,一年四季,学校的不少教职工,总能吃上父亲用辛勤和汗水种植的“放心菜”、“爱心菜”。

父亲的自信渐渐被建立起来,有些老师在家里阳台种植蔬菜的,也向父亲取经,父亲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耐心地给别人讲解。

父亲每次回家,各种蔬菜装满了大包小包。在我、妻子和母亲的称赞声中,父亲的说话的嗓门也似乎大了不少。

父亲那样子,让我想到当年每次他卖粮食、卖猪回来后,拿着厚厚的一打钞票,一边抖得哗哗作响,一边兴高采烈的劲头。

父亲种菜,讲究的是精耕细作,有时,他忙时,双休时也不回家,我和母亲,就会到学校看他。这时候,他就会停下手中的劳碌,很开心地带我们去他的菜园里,向我们布道他的土地圣经。

母亲并不夸奖,只是故作生气地说:“你脚插地秧沟一辈子,难道还没有种够吗?”

而父亲一改他往日的暴躁,半开玩笑地回应着母亲:你啊,是大家闺秀,是享福的命,嫁给我这个穷光蛋,真委屈你了。

说着,父亲屈身捧起一抔泥土,对我说:你闻闻,你父亲侍弄出来的地,就是这个味。一样的土,一样的地,总比别人高产不少。

看到这一幕,我才算真正放下心来。那个曾经被连根拔起的父亲,在69岁,在离家半年之后,终于像当初看到的“杂草”一样,在城市真正扎下了根来。


父亲热爱土地,他离不开土地。只有匍匐在宽厚、慷慨的土地上,父亲的生命活的才踏实,才有意味,这算是一份别样的清欢吧!

很多次,妻都不解地问我:每年咱们给父母的钱也不少,他们平时省吃俭用,家里六七亩地,每年少说也有万把块钱的收入,父亲为啥对种地还是那样的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妻子的疑问。土地,是农村很多老人挥不去的情结。种地不单是生活物质的需要,更是他心灵的慰藉。我们虽然有让父亲安享晚年的能力,但却没有让他们停下来的本事。父亲停下来的那天,或许就是我们为他做丧事礼拜的那天。

如今,父亲壮着胆,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牵着母亲的手行走在路上,很多时候,母亲占着主导,引导着父亲做这做那。他们一辈子,互相吵着、闹着、责怪着,也深爱着。

感谢上帝的眷顾,被我从乡村“移植”到城市的父亲,依然有机会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向。

如今,父亲常对母亲说,在哪里习惯了,都是家。

是的,在哪里习惯了,哪里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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