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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明 |《孔子家语•弟子行》研究(三)

 昵称32901809 2020-07-16
杨朝明 |《孔子家语·弟子行》研究(三)

尼山月圆·吴泽浩绘

《弟子行》的时代性质

通过比较,我们发现《孔子家语·弟子行》应当比《大戴礼记》的《卫将军文子》更为接近真实,后者改编、改动的痕迹十分明显。但是,如前所说,正因为二者内容一致,而又受《家语》“伪书”说的巨大影响,二者材料孰优孰劣、孰先孰后,似乎还一直是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早在宋朝时期,已有学者认为《孔子家语》的材料袭自《大戴礼记》。如针对《弟子行》中“子贡言所对卫将军文子问二三子之行于孔子,子曰:‘是女所亲也,吾语女耳之所未闻,目之所未见,思之所未至,智之所未及者乎。”宋儒杨简认为:“《家语》所载,辞旨大差,屡见《家语》遇疑阻则辄以己意加损,大失孔子之旨。《大戴》所记虽多有不善,属辞不能明白,而静思之,则孔子之旨亦着;《家语》加损之文虽明白,而浅陋多失本真。”[1]他虽看出“《大戴》所记虽多有不善,属辞不能明白”,却依然抑《家语》而扬《大戴》。

相对来说,在历代关于《孔子家语》的研究中,看到该书价值的学者很少,但也有人并不简单地该书出于王肃的伪造,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了该书的价值,有不少学者也将《孔子家语》与《大戴礼记》相同的材料进行比较。[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一·儒家类·〈家语〉提要》也叙说了有关争论,其曰:

宋王柏《家语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独史绳祖《学斋占毕》曰:“《大戴》一书虽列之十四经,然其书大抵杂取《家语》之书,分析而为篇目,其《公冠》篇载成王冠祝辞内有‘先帝’及‘陛下’字,周初岂曾有此?《家语》止称‘王’字,当以《家语》为正”云云。今考“陛下离显先帝之光曜”已下,篇内已明云“孝昭冠辞”,绳祖误连为祝雍之言,殊未之考。盖王肃袭取《公冠》篇为《冠颂》,已误合“孝昭冠辞”于“成王冠辞”,故删去“先帝”、“陛下”字。《家语》袭《大戴》,非《大戴》袭《家语》,就此一条,亦其明证。其割裂他书,亦往往类此。反复考证,其出于肃手无疑。特其流传既久,且遗文轶事,往往多见于其中,故自唐以来知其伪而不能废也。

史绳祖所言确有偏颇,《大戴礼记》虽然杂取《家语》之书,但《公冠》篇中的所谓“先帝”、“陛下”等等却不是《家语》本来所有,它属于《大戴礼记》编者加入的“孝昭冠辞”。而《四库总目提要》以《家语》袭《大戴》,谓王肃袭取《公冠》篇为《冠颂》,已误合“孝昭冠辞”于“成王冠辞”,认为是王肃删去“先帝”、“陛下”等字,其实,《孔子家语》根本没有所谓见于《大戴礼记》的“孝昭冠辞”,四库馆臣连最起码的材料比对工作都没有做,还竟然批评史绳祖《学斋占毕》的说法“殊未之考”!很显然,他们是带着《孔子家语》“出于肃手无疑”的先入之见进行评判和议论问题的。

汉代学者编辑《大戴礼记》时,将《孔子家语》等书与其它材料汇集起来,然后进行了一些编辑加工,在《大戴礼记》中,反而看不出《家语》等书原来的面貌。《礼记》的情况与之相同,所以,汉代学者、孔子后裔孔衍对此十分不满,他说:“今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为灭其原而存其末也。”[3]再加之《孔子家语》伪书说的极大影响,便造成了《孔子家语》和《大戴礼记》材料孰为本末理解上的严重混乱。例如,有的学者研究《大戴礼记》而排斥《孔子家语》,而《大戴礼记》改编《家语》时“多有不善,属辞不能明白”,致使在解说《大戴礼记》时不得不穿凿附会,曲为之说,清代学者王聘珍就是如此,例如,有的篇章中,《家语》的话意义明确,但《大戴礼记》却颇令人费解。所以,王聘珍只能曲为解释,其解说虽然有时也可以讲通,但与孔子本意已经大相径庭。[4]

历代学者,包括宋人王柏、四库馆臣、王聘珍等在内,人们受《孔子家语》伪书说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因此,尽管有学者看到《孔子家语》的价值,但这样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可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人们虽然长期以来认为《孔子家语》为“伪书”,即四库馆臣所谓“知其伪”,但研究中有往往离不开《孔子家语》,此即所谓“不能废”。这样的现象可谓司空见惯,即,尽管不少学者还没有真正看到《孔子家语》成书的真相,但在相关的研究中仍然不能对其视而不见,往往不得不引用该书的材料作为旁证。[5]

对于上述“知其伪而不能废”的现象,前人的解释往往是所谓“书伪而材料不伪”。但是,《孔子家语》“不伪”的材料实在太多了,如果该书为汉代以后学人的伪品,那么,这些材料来源于哪里呢?实际上,仅仅以所谓“书伪而材料不伪”来理解《家语》是难以讲通的。真实的情况是,《家语》确如孔安国在《孔子家语后序》所言,皆出于孔子“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乃是“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谘访交相对问言语”。将《孔子家语》与《大戴礼记》、《礼记》等相同的篇章进行比勘,不难发现的普遍情况是:《家语》材料更加准确可靠,而《大戴礼记》或《礼记》却往往存在明显的改编痕迹,而且在改编中还出现了语义不清乃至表述上的错误。[6]

也是由于《孔子家语》“伪书”说的影响,自清代以来,人们多将《孔子家语·弟子行》、《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间的关系搞错。例如,王树楠《校正孔氏大戴礼记补注》说:“《家语·弟子行》与此篇(《卫将军文子》)大同小异。马骕曰:‘《家语》实本于此(《卫将军文子》),虽敷衍成文,而古意浸失。”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多取此篇(《卫将军文子》)语。”戴礼《大戴礼记集注》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家语·弟子行》并取此(《卫将军文子》)。”其实,实际情况很可能是《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取自《家语·弟子行》,或者二者所依据的材料相同,但《大戴礼记》进行了明显的更动,而《孔子家语》却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最初编辑时的面貌。与《大戴礼记》相比,《孔子家语》的材料没有多少政治因素的影响,其编撰动机也在于保存孔子遗说,因而更为可靠。至于各家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多取自《卫将军文子》,也是没有进行认真比较研究,二者之间的语句相同处极少。当然,这更突显出《弟子行》的重要价值。

对于《弟子行》的材料来源及时代性质,我们认为黄怀信先生在《大戴礼记汇校集注》中所言是对的,他认为《卫将军文子》主要记子贡对孔门诸子和孔子对伯夷、叔齐以下诸贤人的评价,“此篇无杜撰必要,所记有可信性,当为孔门弟子所记,属古《记》”[7]。《卫将军文子》与《弟子行》相同,这里的认识自然适用于《弟子行》。在《卫将军文子》中,删除了最后一句:“子贡跪曰:‘请退而记之。’”如果考虑到这一因素,则黄怀信先生所言记录整理该篇的“孔门弟子”,自然应该就是子贡无疑。

孔安国在《孔子家语后序》中说,该书“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谘访交相对问言语”,其内容皆“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8],按照孔安国的说法,《孔子家语》关于孔子、孔门弟子的记载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认为《家语》为王肃伪作,自然不会再有人重视其中的材料。而今,大批地下文献的问世,已经足以使《孔子家语》王肃伪造说不攻自破,该书非同寻常的价值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认识。

从内容上看,《家语》与《论语》都是关于孔子、孔子弟子、时人(或诸国)的材料,都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唐朝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言正是如此,他认为《论语》乃是孔子应答弟子及时人所言,或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终,微言已絶,弟子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故相与论撰,因辑时贤及古明王之语,合成一法,谓之《论语》。陆德明对《论语》的说法与孔安国关于《家语》的看法几无二致。

在《孔子家语后序》中,孔安国还谈到《论语》与《孔子家语》之间的关系,他说:“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名之曰《孔子家语》。”就材料的性质而言,无论《论语》还是《孔子家语》,都是“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所不同的是,《论语》是从更多材料中选录出来,具有“语录”性质;而《孔子家语》的记载则相对集中和完整,带有笔记或论文“汇编”特征。

我们认为,《弟子行》一篇乃是出于子贡的记录。实际上,《弟子行》最后已经明确交代了该篇为子贡整理而成。据该篇,卫国将军文子询问子贡同门师友的情况,子贡开始以不知相推辞,后在文子的一再请求下,谈了自己耳闻目睹的一些情况。后来,子贡以其对卫将军文子所言俱告孔子,由此引发了孔子对于如何知人识人问题的谈论。孔子认为“智莫难于知人”,认为了解一个人的质量,不仅需要“目之所睹,耳之所闻”,还必须用思维和智慧去考虑和想象。通过列举诸多古人包括伯夷、叔齐、赵文子、随武子、铜鍉伯华、蘧伯玉、柳下惠、晏平仲、老子、介子山等的品行,孔子进一步论证了知人识人不能仅仅通过表面现象。孔子的回答虽只是“略举耳目之所及”,这已经令子贡十分感佩,于是该篇最后说:“子贡跪曰:‘请退而记之。’”

在孔门教学中,孔子弟子有作笔记的习惯,他们常常将孔子的“善言嘉语”随时进行记录,这正是后来大量孔子遗说流传下来的基本原因。关于这一点,《论语》中记有这样的一条材料:“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孔子弟子张请教孔子,他担心忘记孔子的回答,遂将孔子言语“书诸绅”,记录在自己衣服的大带子上。这里透露了孔子弟子重视孔子言论的一般情况。其实,在《孔子家语》中,像子贡“退而记之”的类似记载很多,我们可以看到孔门教学的一些生动场景。[9]

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但他收授门徒,长期从事教学活动,他的许多言行就是靠其弟子们的记录才得以保留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研究孔子和早期儒学的重要材料。然而,长期以来,许许多多被后人辗转引述而以“子曰”形式流传下来的材料,却遭受了太多的怀疑,其实,这些被弃而不用的孔子遗说,很多应当就出于孔子弟子的记述或整理。《弟子行》的材料出于子贡的记录,其内容应当是真实可靠的。其中所谓“子贡跪曰:‘请退而记之’”,应当是子贡自述该篇成篇经过,这与《诗经》中的一些诗篇作者自记姓名的情况相同。


[1] 杨简:《先圣大训》卷五《小辨第三六》。

[2] 化涛:《历代〈孔子家语〉的流传与研究》,韩国东洋古典学会编:《东洋古典研究》第二十一辑,2004年12月出版;又见于杨朝明主编:《孔子家语通解·附录》,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

[3] 元朝·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经部》。

[4] 杨朝明:《读〈孔子家语〉札记》,载《文史哲》2006年第4期。

[5] 例如,李启谦先生在谈论孔门弟子研究的材料运用问题时曾说:“有时可信的书中也有错误的地方,……相反,被称为‘伪书’的《孔子家语》,其所记的很多内容……则都是可信的”。见其《孔门弟子研究·前言》,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

[6] 杨朝明:《读〈孔子家语〉札记》,载《文史哲》2006年第4期。

[7] 黄怀信:《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25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

[8]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经部》。

[9] 杨朝明:《〈孔子家语·执辔〉篇与孔子的治国思想》,《中国文献学丛刊》(第一辑),北京: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收入杨朝明:《儒家文献与早期儒学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


编辑:欧盟创作室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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