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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韩愈在水边写文章投祭，水竟逐渐干涸…… 这是韩愈被贬潮州后，当地的传说。 宋 刘松年 渭水飞熊图局部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宋初大文豪欧阳修喜提携青年才俊，他作诗夸赞当时还是朝中新人的王安石：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王安石则回道：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 二人诗中提及的”吏部“、”韩公“便是五十五岁时做了吏部侍郎的韩愈。韩愈在宋时声名极高，欧王两位皆是一代文豪，诗词往来之间钦仰之情已是溢于言表，数年之后，神宗封韩愈为昌黎伯，配享孔庙，尽享殊荣。 如今的潮州，韩江日夜不息，韩山依旧伫立，据说韩江对面的韩公祠边曾有韩愈手植的橡树。二百年后的苏轼来到潮州时，听到的传说与如今仍在流传的故事并无太大出入：潮州鳄溪中多鳄鱼，扰民生息，韩愈被贬至此地后，作文祭鳄鱼，向水中投一猪一羊，湫水干涸，鳄鱼尽数离去。百姓为纪念韩愈之功，将鳄溪改称韩江，笔架山改称韩山。潮州百姓未必知道的是，为他们做过三年刺史的韩愈在后人眼中成了“笔补造化”的一代文宗，虽身后荣光无限，但四举礼部，四试吏部，三起三落，为了生计一次次收起理想，韩公终究也染得一襟长安风尘。 韩愈曾在写给嫂嫂郑夫人的祭文中说：“我生不辰，三岁而孤”。 他于大历三年出生，一月后母亲去世，三岁时父亲离去，在长兄韩会的扶养下度过童年。 十岁时长兄被贬岭南，两年后去世，他又随嫂嫂回到了河阳，不料又遇河阳藩镇叛乱，举家再度南逃。 韩愈出生的前一年，杜工部写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句子，这应是盛世走向乱世之时无数萍飘之人的命运写照。而自幼在流徙与兵燹中长大，安邦之志与对安稳富足的渴求在年轻的韩愈心中所占的分量应该都很重。 十九岁时，韩愈第一次走进长安城，绵延的北山脚下,“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百余米宽的大道黄尘四起，抹去了无数鲜衣怒马少年郎留下的行迹。韩愈五岁便已能识千字，十一岁读书，聪慧能文，初度来京赴市，他赋芍药说“霜刀翦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少年才子的豪情与傲气，满怀皆是。 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 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 古人虽已死，书上有其辞。 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 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 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韩愈《出门》 可惜，年轻的韩愈亦没能逃过有才而不得志的常见遭遇，第四次参加进士科时他才考中，况且，除了才学，他中第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受了主考官的助手梁肃的推荐。唐代科举，名人推荐与投卷对最终成绩的影响极大，韩愈自恃才高，并不屑于此举，但规则是无理而冷漠的，在长安的漂泊的几年中穷困与碌碌无为始终尾随着韩愈，矛盾之中踌躇满志的少年不得不学会了屈服于现实。 考中进士只是个开始。 为了踏入仕途，韩愈又参加了吏部博学鸿词科考试，连考三次未中，无奈之下，他带着自己的文章奔走于长安各坊，毛遂自荐，请求显贵的推荐，但皆无回音。此时韩愈二十八岁，在京城中漂泊的日子已过了九年。次年，受到董晋的推荐，韩愈做了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这是韩愈踏入官场的第一步，来长安时，他便对当时的藻丽文风深感不满，却为了得到推荐而不得不依此风格行文。曾经的“楚狂小子韩退之”，用自己鄙视的文风写着文章，不惜用一切机会极力为自己做宣传，但这时还无人知道，他将作为一代文宗享誉天下。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二》 五年后，韩愈提倡的继承两汉的古朴文风开始受到重视，他所作的《答李翊书》陈其文学思想，此后古文运动伴随着儒学复古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韩愈本人则位居国子监四门博士，广纳门徒，一时“韩门弟子“无数，年少时安邦治国的梦想，此时应瞥见雏形。而此前，他因宣武军兵变而失去职务，为友人做了一年幕僚，又回到长安参加铨选。由于需要一年没有俸禄的等待，长安城带给他的依旧是无尽的潦倒与不得志。 古文运动正盛之时，官员之中形成了以韩愈为中心的古文创作群体，而他为官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也即将到来。只花了一年时间，韩愈就从四门博士升为监察御史，但实际上，他仍处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如此迅速的迁升，与上书京兆尹李实不无关系，此时的政治并不清明，向权贵乞怜几成谋得高位、一展抱负的唯一途径。不料，李实在京师大旱之时谎报灾情，韩愈立即上书讲明真相，因此被贬为阳山令。 其实，除了得罪权贵这个原因，韩愈《师说》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也使他成为朝中被攻击的对象，但他三年之后便因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而回到京师，并随着接下来的升迁而名声大震。 这亦是他起起落落的人生中少有的悠游岁月，官职的清闲使得他有大把时间与友人相聚宴游，为“文字饮“。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韩愈《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文章不止为韩愈带来了声誉，更为他带来了金钱——在文坛占得一席之地后，他开始帮人写作墓志铭，收取润笔费，也因此得以彻底摆脱了贫困，但在后人整理的韩愈文集中，为了维护声誉，不少他所做的墓志已被删去。 时人的笔记中还保留着韩愈所谓怯懦的一面。 他因好奇险而登华山绝峰，上山后又吓得不敢下去，甚至发狂恸哭，开始为家人写遗书，直到华阴县令前来接应，他才得以下山。 但这样怯懦的人，对心中正途的追求表现出的坚毅却令人震动。 韩愈四十二岁时拥有了主管祭祀和佛道类事务的官职，他不惜触怒强权，坚持收回了实际掌握在宦官手中的祠部权力，严整风纪，不法僧道格杀勿论。鉴于此，韩愈彻底认识到了末世法的盛行带来的社会危害，他捍卫儒学地位的信念愈发坚定。 龙疲虎困割川原，亿万苍生性命存。 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 ——韩愈《过洪沟》 十年之后，发生了迎佛骨事。 晚年的宪宗笃信佛法，执意将供奉于法门寺的佛骨迎到长安，一路上观者如潮，山呼海啸彻耳，富家出钱以供香火，无钱者用香在身上烫几处疤以示其信仰，笃信之人甚至斩臂断足，几欲癫狂。 一种弥散于整个京城的病态的疯狂之中，韩愈看到了王朝倾颓的迹象，在极度忧虑与心急如焚的包围之下，他毫不犹豫地冒死呈上了后世极为著名的《论佛骨表》。 《论佛骨表》开篇即说，佛法实际不过是夷狄的一种法术，而前代帝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礼佛虔诚的帝王国祚往往更短，佛法不能庇护国家，反而往往带来祸患…… 宪宗读至此处怒不可遏——一个臣子竟敢直接预测自己的寿命和国祚，这成何体统！震怒之下，宪宗欲对韩愈处以极刑，此时韩愈已被赐绯鱼袋，位高而名声极佳，宰相裴度带领满朝文武极力说情，韩愈终于保住了性命，被贬到潮州。 唐朝的潮州是蛮荒之地，瘴气遍布，民风尚未开化，被贬此处，亦是极刑。韩愈只身一人冒着严寒远赴千里之外的边陲，严令赶到的期限将近路却难行。很快，韩愈便知因自己的重罪，家人皆不可再留在京师，途中侄子韩湘追上了他，此时他已经怀了一去无回之想，但尚不知妻女在何处。韩愈十二岁的女儿正患重病，又逢此大祸，在舟车劳顿中死去，他在祭文中说，女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到达潮州之后，韩愈依旧依照惯例，写了一篇《潮州刺史谢上表》，大半生宦海沉浮，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藏起所有血泪，将阿谀奉承的油滑腔调用得稔熟，在一次次不得不为现实做出的妥协之中，一颗赤子之心或会蒙尘，但却不会消失。三年刺史，除女奴，兴教化，育子弟，整个潮州风气为之一变。百姓为铭记韩愈的功绩，遂使山河易姓，而后世广为流传的祭鳄鱼的传说里，他更被赋予了一种浪漫的神性。 元和十五年，宪宗皇帝死于宦官之手，太子李纯即位，是为穆宗。因李纯尚为太子之时韩愈曾任职国子监，新帝感念旧日老师的教诲之恩，便将韩愈召回，任命为国子监的最高行政长官——国子祭酒，这是韩愈在为官生涯的最低谷赢来的极难得的反转，也是他第四次入职国子监。 唐末藩镇割据，文武对立更为显著，但文人对武功的向往与追求之风大盛。韩愈本人亦是文武兼善之人，在朝之时他便常常对文人善武加以赞扬，在平定淮西叛乱中又曾以行军司马身份参战，而韩愈也在兵戈四围之中，迎来了人生的最后一次高峰。 长庆元年成德都兵马使王廷凑在镇州叛乱，朝廷派去平乱的将领牛元翼又被他围困在深州。身为兵部尚书的韩愈被朝廷派往镇州平叛。刚到镇州时，迎接韩愈的便是王廷凑手下的刀枪，王廷凑与手下将士拒不认错，甚至韩愈在客房中歇息时，也有装备武器的士兵把守。韩愈以从容不迫对抗敌方的骄悍，与王廷凑一行几经周旋，最后牛元翼被释放，韩愈单枪匹马使一场地方叛乱息止，留下一段“勇夺三军帅”的佳话。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韩愈《雉带箭》 是年九月，朝廷有意重用韩愈，改任其为吏部侍郎。两年之后，五十七岁的韩愈因病告假，在长安城中的庄园养病。 这一年冬天，韩愈便在这座教会他屈服和妥协、又带给他无尽荣光的城中离世。 数年之后，因韩愈对佛老的极力排斥，民间杂剧一方面迎合了信众的口味，将其塑造成了一个受度脱者，一方面依然极力渲染着他正统文人的形象；朝堂之上，以欧阳修为领袖，新一轮古文运动轰轰烈烈的展开，韩愈的文统和道统被宣扬，成为一代文宗。但这一切，初来长安的楚狂小子韩退之不敢想象，在长安城靖安里的病榻中的韩吏部也未曾想到。 余生的最后五个月中，韩愈终于摆脱了官场沉浮，当再回忆起一生时，他或许会觉得自己有过逾矩的行为，但终究尽力把官做得堂堂正正。 韩愈如何评价自我，我们已不得而知，据说韩愈一生好酒，晚年尤甚。 “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如此而已。 ▼ 作者：张琚良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欢迎个人扩散、转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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