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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芒(二) | 红灯花

 深圳文学 2020-07-17

原题:《麦芒》

作者:红灯花

04

阿宝路遇几个坝上新村的村民,都客气带歉意地向他声明:外甥老板,今年的麦子不用麻烦你收了。阿宝觉得蹊跷,追问原因,村民们支支吾吾的,不肯道明。阿宝复来坝上新村,找舅舅问个究竟。

舅妈快嘴快舌道:

“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村上多数人家的麦子,都有玲儿公公预定给河南人收割了,其他村也是……你个傻二楞子!还蒙在鼓里啊!”

谈好的事儿,半路突然冒出来个挖墙角的。还用降低费用这样的同行共愤的卑劣手段来恶意竞争。阿宝心有愤怒,火冒三丈。即刻便死活拉着舅舅,一道去找玲儿的公公讨说法。

阿宝拽着舅舅,火急火燎的下了楼,急匆匆地往玲儿家窜。巧得很,找谁来谁,遇上刚刚从外头跨进村子大门的玲儿公公。

阿宝看着这老头背着双手,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地往家里赶,头脑里便嗡一下,火气直涌脑门。

“你怎能这样子做啊?帮人抢活不要紧,同行间怎么好压价争饭碗呢?……”

玲儿公公闻声,猛然停下脚步,息了“吚吚哑哑”哼着的小曲,双眼红红地死盯着阿宝,嘴巴翕动着,酒气直冲阿宝的面孔。

“小外甥啊,你做你的活,人家做人家的事,不相干!”

阿宝舅舅开口慢条斯理地说:“阿叔,外甥还小,不经事。揽点活,挣几个苦工钱,也不容易。你老让副碗筷给他混口饭吃吃嘛!”

“哼,你外甥浑身是本事,还要到我这里来讨饭碗啊!”

阿宝喉咙发堵,极力迸出话来:“你笑话我啊?少几户活儿老子饿不死!”

玲儿公公嘶嚎着冲上前,一把揪住阿宝的衣领。

“你娘的小赤佬,称谁的老子?说清楚,说,说清……”

话音未落,老头便两眼一闭,双手一松,突然倒地不起。

“不好了,打架了,打死人了……”

不知是哪个在楼上喊了起来。村民闻声,纷纷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看个究竟。有几个灵活的,已经急匆匆下楼围了过来。

玲儿婆婆也随人群赶了过来,一看到老头子直挺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哇”地一声长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开了。阿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懵了,结结巴巴地一个劲解释,却越说越语无伦次,旁人不知他说的啥意思。

阿宝舅舅这人性格沉稳,遇事不乱。他朝阿宝一声大吼:“你还啰嗦什么啊?快快送人上医院。”几个年轻后生听罢,立马搭把手,抬了老头上车,飞速赶往市医院。


上海,工地简易房宿舍里,大白天的,大伟仰躺在铁架子双层床低铺,心里憋屈得很。奶奶的!你老板欠款不还,车子给人家开去扺债,活该!朝老子发什么干火啊?骚包!看你再神气活现!老子不干了,给老子算算工资,老子回家了。大伟头脑里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拎起一看,是老婆玲儿的来电,接通抢先跟玲儿说了一句:

我真的要回家来了。

手机里传来玲儿急急的声音:“马上回来,你老子被人打坏送医院了。”

大伟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什么?我爹被人打坏了?……”

大伟撂下手机,简单收拾了包裹,没有去找老板,也没来得及和工友们招呼,便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市人民医院急诊大厅里,玲儿闻讯已赶到。

阿宝舅舅见到玲儿,迎上来说:“医生说是脑溢血,还在里面抢救。”

蜷缩在墙角的阿宝,急急走到玲儿面前,哭丧着脸说道:

“我真没有打他,是他突然上来,两手死揪住我,随即又松开,一下子倒地了。我真没有动一根手指头……”

玲儿瞪圆了双眼,朝着阿宝吼了一声,“尽找事!”阿宝低下了头,眼里噙着泪花,不再言语。

此时,急诊医生招呼家属,玲儿他们三个赶到医生面前。

医生说:人已苏醒,但病情极不稳定,必须住院进一步观察和治疗。是高血压引起的血管破裂,形成脑溢血。病人应是受了什么强烈刺激导至的。你们去办住院手续,交费吧。听罢医生的叙述,玲儿又瞪了阿宝一眼,捏着医生给的病历本,转身往交费窗口走去。

阿宝舅舅见状,急追上玲儿,对她说:“我已打电话叫他舅妈送钱来了,阿宝他爹也正在银行取钱,马上就赶来。”

阿宝也跟着追上来连声说:“是的,是的,钱马上就送来了。”

玲儿回答道:“我工资卡今天正好在包里,我先去交了,不够的话,你俩看着办。”

玲儿转过脸,又瞪了阿宝一眼,眼里既有憎恨,又有些许埋怨,抑或还有一点忧伤。面对阿宝一副失魂落魄,懊恼无比的表情,玲儿的心里忽然一阵紧缩,一股怜惜之情莫名其妙地油然而生……

05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大伟心急如焚。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故乡。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缘由而返回久别的家乡。

赶到医院,玲儿和婆婆及其他家人亲戚,都在病房呆着。见到大伟回来了,玲儿红了眼圈,不让泪流下来。大伟妈一把拽住大伟就嚎啕大哭。半晌功夫,停了哭声。大伟追问事由,玲儿没作声。大伟妈一把拉着大伟,走到病房外走廊尽头。

又是哭着对大伟诉苦,“都是你媳妇惹的祸!那个二流子早就盯上你媳妇了,你爹气不过,教训了他,结果遭这天杀的报复了……”

大伟头脑里轰的一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他没有再进病房,他不想再看到玲儿。他蹲下身子,背靠在走廊的墙上,浑身疲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大伟妈见儿子突然像浑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她随即对儿子说:“也只是别人背地里说来说去的,又没抓到证据,兴许两个压根儿就没这事……”

大伟已经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头脑里只剩嗡嗡的声音。此刻,阿宝有他舅妈陪着出现在走廊里。

大伟妈见了,对大伟说:“这二流子下流胚来了。”

大伟身上血流奔涌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走去。待到迎面而来的阿宝到了跟前,他抡起双拳,“噼噼啪啪”左右开弓,铁锤般落在阿宝的脸上、后脑上……

这几日里,坝上新村如一锅煮沸的开水。忙着传话神聊的女人们,楼上楼下穿梭。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追逐打闹、嘻笑怒骂;或双眉紧锁、唉声叹气。生活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儿,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可以成为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但又鲜活地过着的女人们的精神食粮。

这不,眼下就有几个女人聚在阿宝舅舅家楼下,围着阿宝舅妈打探消息呢!不过,今日阿宝舅妈倒是出奇的正经,一脸的正义凛然。

“老头子没事了,我家外甥躺在医院倒动弹不了。”

有个女人压低声音问:“玲儿呢?”

阿宝舅妈瞪了这女人一眼,冲着眼前几个女人大声答道:“别再说玲儿了,人家是个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小媳妇,哪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就是你们这帮老婆娘,吃饱了饭胀得难受,一天到晚瞎说八道……”

几个女人争抢着辩驳,

“哎唷,你前几天不也把她恨得要死嘛!我们还不都是听你说的哟……”

这几个女人纷纷扭转屁股,叽叽喳喳着一道走开了,撂下阿宝舅妈一人兀立原地犯愣。她自言自语道:

“我没说错什么啊!阿宝昨日躺在医院,哭着亲口对我说的话,还会有错?两个就是没那事嘛!”

她转身走向楼梯口,嘴里还在嘀咕着:

到这地步了,外甥不会再说假话的,他和玲儿两个,肯定没那事。都是嚼舌根瞎传!非要闹出人命才自在的!这些个烂婆娘们,唉……

她机械地低头抬脚上楼,心里面继续思忖着。在楼梯转角碰到有六亩多麦地的邻居,赶忙堆起笑脸开口招呼,“你家麦子给我外甥割吧,不能让外地人河南佬收啊。”

邻居嗤笑着回答:

“你外甥还躺在医院呢!村上出了这闹心事,差点都出人命了!谁还敢给你们两帮人收割啊?嘿嘿,还是不掺和好。”

阿宝舅妈连着“唉,唉”叹息,打开屋门,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如芒在刺。一声叹息后,嘴巴里恨恨迸出一句:“都在作死!”

家乡的田野铺金镶玉,布谷鸟的叫声回荡在金色麦浪上空。“哥哥好苦、哥哥要哭……”我们不得不惊叹于这四声杜鹃(即布谷鸟的一种)的绝妙音律,它可以让人类智库大开,合着这叫声的音准,发挥着丰富的想象,加入应时合境的含义。

行走在乡间阡陌上的大伟,这布谷鸟的叫声,在他心里是苦悲的。他昨天从拘留所出来,先去了医院看望父亲。老爷子六十五岁的身子骨,还总算能扛得住,挺过了危险期,逐步在康复。眼下,他从家中出来,赶往车站,去上海工地。

玲儿尾随在后面,执意要送他上车远行。这次发怒打人,把楞头青阿宝打住了院,自己也被拘留了一礼拜。老板也从上海追了过来,埋怨他不该一声不响地一走了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吱唔一声,大家好给个帮衬。

大伟停下脚步,转身跨进麦田里,双手在麦穗上来回划过。长满老茧的手心被麦芒撩得有些微痒,而手臂被刺得却有些生痛。这种既痒又痛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撩拨得大伟浑身难受,心里面有呕吐的感觉。他蹲下身子,一股苦水直涌喉咙,“哗”的一声,从嘴巴里喷涌而出。

他倾身低头,双手抱肚,“哇哇”地发出声来,极尽浑身力气地呕吐着,鼻涕眼泪沾了一脸。少顷,他一屁股瘫坐在麦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玲儿飞一样跨入麦丛,赴到大伟身边,急急地拍着他的背,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无数小针尖似的麦芒,沾着玲儿的衣裳;扎着玲儿的肌肤,阵阵难耐的感觉,侵扰着她整个身心。正如生活中这样那样的纷繁,让人难以安宁。然而,玲儿也清楚,过日子是不可能没有烦恼和纷争的。这一点,她觉得大伟也是一定明白了。

06

金色田野,麦浪簇拥。日月光华把青青麦苗的叶子催化成了金光闪耀的麦芒,也预示着麦子的累累成熟。这如针、如刺、如刀、如剑的麦芒,包裹着收获和殷实,给了我们积极的人生启迪。

大伟和玲儿站了起来,擦干了眼泪。眺望眼前的金色海洋,俩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麦浪深处,布谷鸟仍然在时断时续地高唱:“哥哥不哭、姐姐不哭、快快收割、割麦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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