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过去人的行事。人是复杂的,行事是繁复的。 史书是写给今人和后人看的。因此,又不是过去发生事情的全记录。 古代作史,目的很明确,是要君、臣、士大夫吸取前车之鉴。 所以,在作史时,史家必然是有所取材的。如何取材,选什么、不选什么,实际上就体现出史家的史观。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史识”。 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大事。国家盛衰的根本,在司马光看来是礼、名、分,是以君为首的政治秩序的确立和维护。 《资治通鉴》的开篇,开宗明义,选取的就是维护君臣之礼的三件大事: 第一是通过记叙周威烈王封韩、赵、魏为诸侯,警示皇帝不要自坏君臣名分。 第二是通过智宣子立智伯、赵简子立无恤为太子,警示皇帝选好接班人。选人要才德兼备、以德为先。 第三是通过豫让刺赵襄子,来表彰臣节,所谓忠臣不事二主。 由此,通过叙述,司马光在讲的是国家盛衰系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豫让刺赵襄子,《吕氏春秋》、贾谊《陈政事疏》、司马迁《史记》、司马光《资治通鉴》都有记载,但记叙的内容和方式并不一样,体现着不同的史观、史识。 汉画像石中的豫让刺赵襄子 【1】《资治通鉴》对豫让故事的记叙首先来看,《资治通鉴》的原文:
这个记述,基本上讲明白了豫让刺赵襄子的事。 赵襄子杀智伯之后,智伯的臣子豫让要为赵襄子报仇,于是假装成受刑之人,私带匕首,到赵襄子宫中粉刷厕所。赵襄子上厕所,心有感应,派人抓住了豫让。襄子的近臣想杀了豫让,但赵襄子说:“智伯死了,族也灭了,这个人要给他报仇,是个真正的义士!我谨慎点,避开他就行了。”就把豫让放了。 豫让并不罢休,又用漆涂身、吞碳破声,自毁形象,到市场行乞,看看是不是别人认不出来。他的妻子没认出来,但朋友认出来了,就哭着问他:“以你的才能,做赵襄子的臣子,肯定能得到信用。那是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干什么还不都易如反掌?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现在自毁形象,再想报仇,不更难吗?” 豫让说:“不可!既然已经委身赵襄子为臣,又杀了他,这是二心。我想做的事,当然是极难的。但是,我之所以如此,是要让天下后世所有哪些做人臣又怀有二心的人无地自容。” 赵襄子出行,豫让埋伏在桥下。赵襄子骑马过桥,马受惊了,派人搜索,抓到了豫让,就把豫让杀了。 司马光的记叙,有两个重点:一个是赵襄子说豫让是“真义士也”;另一个是豫让所说的“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 但落脚点显然是后者,是要表彰臣节,提倡忠臣不事二主。 【2】《史记·刺客列传》对豫让刺赵襄子的记叙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的《周纪》主要是依据《史记》节选、考证而编纂的。 其对豫让刺赵襄子的记叙,脱胎于《史记·刺客列传》,不过有大幅删简。《资治通鉴》所记共283字,《史记》所记共811字。 先看看,《史记·刺客列传》是怎么记载的。
对照《资治通鉴》,《史记·刺客列传》所记载的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字数更多,人物更鲜活,有了更多的细节和对话。而这些细节和对话,让豫让的故事有了着更丰富的内涵。 韩美林为林兆华《刺客》题字 这些内涵可以分为几个方面: 1、讲明了豫让为什么非要为智伯报仇——“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曾先后臣事范氏、中行氏和智伯。但范氏和中行氏对他一般,就像韩信、陈平曾臣事项羽一样,“无所知名”,就是得不到重视。但智伯却很看重他,以国士来尊敬、礼待他。 豫让在智伯被杀逃到山里和赵襄子质问他为什么要为智伯报仇时,都讲了他为智伯报仇,是因为智伯对他礼待,所以要以恩报恩。 相较《资治通鉴》的记叙,《史记》所记更注重的是因和果。 也就是说,豫让并非只臣事过智伯一人,才要为智伯报仇;而是因为智伯对待豫让以国士,豫让才要报恩。 这是士对有恩之人的报答,而不是单纯的君臣之义。 而《资治通鉴》的记叙,则简单化了,就是只讲臣节,就是不管君主是什么样的人,作为臣子就应该不事二主。 2、讲明了忠臣义士是有前提条件的——“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赵襄子第一次抓住豫让时,就说豫让是“天下贤人”,放了他。这一点,《资治通鉴》也写了。 但第二次抓住豫让后,赵襄子的言行,《资治通鉴》只记了结果,“遂杀之”。 就是第二次的记叙,与《史记》有出入。 《史记》对赵襄子第二次抓住豫让后,两人的对话、言行更为生动。 赵襄子责问豫让,之前也臣事过范氏和中行氏,智伯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反而现在要为智伯报仇。 豫让的回答是,范氏和中行氏只是待他像一般的臣子一样,智伯则是“国士遇我”。 听到这话,赵襄子感动哭了,但也明白豫让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只能杀他。 虽然如此,赵襄子还是成全了豫让刺袍的请求。而也没有杀豫让,而是豫让自刎而死。 司马迁的记叙,既讲了豫让抱定必死之心的因果,也讲了赵襄子的宽宏大量。通读全文,我们自然能感受到到智伯对豫让的赏识,是豫让报仇的前提条件;也明白,并不是做过人的臣子,就一定要给主子报仇。 河北邢台,豫让桥(1940年) 【3】《吕氏春秋》对豫让刺赵襄子的记叙豫让的故事,在《吕氏春秋》卷第十二《季冬纪·不侵》和卷第二十《恃君览·恃君》中有两次记叙。 1、《不侵》的记叙立场 所谓“不侵”,就是士可杀不可辱的意思。《不侵》对豫让故事的记叙,立足点是其中的两句话。 第一句是“贤主必自知士,故士尽力竭智,直言交争,而不辞其患”。意思是说,好的君主只有自己识人,尽心待士,士人才能敢于直言纳谏,才会甘心抛头颅洒热血。 第二句是“尊贵富大不足以来士矣,必自知之然后可”。意思是说,只是高官厚禄并不足以招来贤士,只有君主自己尊重士,士才会用命。 2、《恃君》的记叙立场 恃君,就是依靠君主、君道。此说出于道家伊尹学派,引述豫让的故事,也是强调“君道立则利出于群,而人备可完矣”,就是说,天下秩序的建立,是通过君主和臣子的职责来实现的,君可以废,但君臣之义不能废。所以,豫让在本文中说“明君臣之义也”。 【4】贾谊《陈政事疏》对豫让刺赵襄子的评论《汉书·贾谊传》中记录了贾谊的《陈政事疏》,其中也引用了豫让漆身、吞碳后对朋友所说的话。 随后,贾谊有一段评论:
可以看出,贾谊引用豫让的故事,也是要提醒皇帝要善待臣子。君对臣的态度,决定了臣对君的行为。 【结语】司马光耐人寻味的取材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从《史记》的记载来看,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因为《史记》最后说:“死之曰,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赵国全国的士人都被豫让感动了,所以豫让的故事必然广为流传。 从各家的记叙看,对豫让故事的不同侧面的记叙,就是对豫让行为的不同诠释。 《吕氏春秋》卷第十二《季冬纪·不侵》和贾谊《陈政事疏》,强调的是君主要诚心待臣,臣子才会甘心为君主卖命。 《吕氏春秋》卷第二十《恃君览·恃君》,强调的是君臣道义天经地义,君可废,但君臣道义不可废。有点哲学化了。 《史记》则更接近豫让完整的故事。相信每一个阅读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个故事的丰富性。它综合了《吕氏春秋》的两种观点,同时人物的形象也更饱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更人性化。 司马光大体讲明了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所写下只是豫让所说的君臣之义,让二臣无地自容。 作为饱读史书的大学士,司马光在编《资治通鉴》的时候,参考了大量的史料,不论是《吕氏春秋》、贾谊的《陈政事疏》,还是《史记》,他肯定都看过。 所以,司马光的取材就耐人寻味了。 1、北宋遭契丹、西夏入侵,司马光只提倡臣节,而不提倡义士 忠臣与义士,含义并不相同。 战国时期,是士人形成的时期。士人所注重的是,君主的赏识,所谓“合则留,不合则去”。所以,战国之士,往往是游说之士,往来游走在各国之间,并没有忠臣的观念。 但在秦之后,天下底定,社会法制逐步建立,战国游说之士逐渐消亡。所有的士都成了皇帝的彀中之物,所效忠的只有皇帝一人。 所以,大家看《史记》,《刺客列传》是在《吕不韦列传》之后、《李斯列传》之前。这个位置,并不是司马迁随意放置的,而是在他看来,秦以后已经没有所谓的义士了。 司马光的时代,更是没有义士的时代。但司马光所处的北宋,是外敌入侵的时代,当时上至达官,下至读书人,都有叛变契丹和西夏的。前文提到的夏竦就有这个嫌疑。所以,司马光提倡忠臣,强调臣子要不事二主。 从这个角度看,司马光记叙豫让所说的“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就具有了鲜明的针对性和时代意义。 换句话说,司马光如此记叙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目的是用历史来警示当下。 2、司马光没写下的,并不是司马光认为不重要的 司马光记叙豫让的故事,没有写“士为知己者死”,也没有写“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更没写赵襄子哭豫让和让豫让刺袍这些话和事,只是将豫让的故事简单化为忠臣不事二主。 但我们不能简单说,这是司马光在提倡愚忠。毕竟司马光的历史知识、历史视野和政治眼光,比我们高出很多。 只能说,这是司马光在委婉叙事,婉转警示皇帝。 此话怎讲? 首先,作为一个大臣,司马光不能把赵襄子写的很完美,也不能把豫让说的“士为知己者死”直白写出来。这考虑主要是皇帝看了不舒服,怕背上“文字狱”的罪过。 其次,在北宋受契丹、西夏入侵的背景下,豫让故事中“士为知己者死”、君对臣态度的这层意思,是不合时宜的。如果全写,就对他自己强调的“忠臣不事二主”有所弱化,甚至矛盾。假如契丹、西夏对宋人好,难道宋人要臣事他们吗?显然,这是不行的。 最后,豫让的故事,在宋朝读过书的人,恐怕都耳熟能详,皇帝更是如此。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司马光就没必要再写全,而是选择留白。皇帝看到时,自然就会想到“忠臣不事二主”之外,还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所以,不写的效果,对阅读《资治通鉴》的皇帝来说,更有启发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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