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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丨七婶

 新用户69695342 2020-07-19

优质阅读简单生活

七婶

文丨富贵竹   主编丨莫小北


     
七婶的坟孤零零地躺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儿子和三个孙子一字儿跪在坟前,专心给她烧着纸钱。

七婶是出名的狼婆婆,这个外号在她还没有当婆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七叔在族里众兄弟中年龄最小,身体一直不好,干不了重活,一生都在七婶的呵斥声中伴着药罐子过活,家底也不殷实。他们共有三个儿子。父亲的软弱多病和母亲的强势霸道直接影响了大儿子的婚事,附近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一番周折之后,七婶为儿子定了一门三十里之外的亲事。儿媳妇只有十六岁,比自己的儿子整整小了八岁。她的亲娘在生她时难产死了,父亲很快就娶了后娘。后娘进门后,接连生下三四个弟弟妹妹,六七十年代,农村里这种家庭的生活得有多困难,哪里还有她享的福?刚开始提亲时,她受媒人的蛊惑,自己来这家里看过。七婶就像《小红帽》里的狼外婆一样,对她好的不得了:先是一碗鸡蛋红糖泡锅盔,可怜的小姑娘在自己家里何曾有过这般待遇?接下来,便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我娃”、“我娃”的叫着,我娃咋长的这么倩呢,我娃回来,妈一定把我娃当亲女儿一样看待。就这一句,点了她的死穴!稀里哗啦流着眼泪的她,以为见到了亲娘。她被彻底降服了,便死心塌地地跟定了我的堂哥。恰在此时,七叔病重了,为了冲喜,匆忙之中,她很快成了我的堂嫂。婚后不出一个月,就披麻戴孝送走了七叔。七叔成了兄弟中走得最早的人,走时只有四十多岁。

小小的堂嫂,根本想不到,苦难正在等着她,自己成了送到狼嘴边的肉。

处理完了父亲的丧事,堂哥便被派去千里之外修镇旬(镇安至旬阳)公路了,她自己就和婆婆及小叔子生活在一起。七婶非但没有把她当亲女儿看,也没有把她当儿媳妇看——儿子不在家,这么小的媳妇放在家里,他该有多不舍,自己这做婆婆的不去心疼,谁去心疼?但凶恶的七婶简直不把儿媳妇当人看!

四十多岁的高大的七婶,心性脾气像狼,行为做派也像狼,就连干家务,作农活也都像狼,粗暴野蛮。干起活来,比一般男性更显彪悍。家里的活计,七婶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小儿子干,必须要新娶的媳妇陪着她一起干。我的堂嫂,长得娇小秀气,挑挖砍扛,哪能入了婆婆的眼?稍不如意,便遭拳打脚踢。七婶常骑在堂嫂身上,左右开弓的耳光,边扇边骂,有娘生没娘养的货,少家失教的东西,我替你死去的娘教教你!好几次,我看到七婶竟把堂嫂倒提起来,使劲地向地上杵,一下又一下,口中有节奏地吼着,骑马不骑骡子,交人不交低矬子!

眼看幼小的女儿难逃活命,婆婆又骂声不绝,嫌养个不下蛋的鸡,堂嫂的娘家父亲做主,把女儿送到修路工地,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小夫妻就在公路施工点安了家,堂嫂的生活才暂时安定了下来。

不久,堂嫂喜结珠胎,怀上了孩子。快生产了,堂哥把媳妇送回了家,争气的堂嫂为七婶生下了长孙。七婶可是高兴了一阵子,对堂嫂的态度也好了些。随后,堂哥的修路工作也结束了,夫妻父子团聚。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堂嫂这下可算熬到了头,以后都是好日子。

谁曾想,好景不长,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的二堂哥,七婶的二儿子,从部队复员回家,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新媳妇可不像当初的堂嫂那样好糊弄,非要堂哥一家三口搬出去,她才肯进这个家门,嫁给二堂哥。七婶心疼二儿子,惧怕二媳妇和亲家母,又是一阵子天翻地覆地闹腾,大堂哥拗不过母亲,再看看老大不小的二弟,便一声不吭领着妻儿住进了旁边的牛棚。堂嫂一边流泪,一边哄着吃奶的孩子,跟着丈夫在这里安了家。

不料,结婚不到两个月二堂哥竞得绝症死掉了。七婶好一阵子伤心,人财两空啊!新媳妇卷走了所有的财物,包括部队带给二堂哥的安家费。好在这时,堂嫂已为七婶生了两个孙子。照理,已进不惑之年的七婶在痛缅死者之后,应更加爱惜生者,珍惜天伦,三代同堂,含饴弄孙,这样的日子过着多惬意啊!

堂哥家住的牛棚年久失修,风雨吹打下摇摇欲坠。在族里长辈的劝说撮合下,七婶同意了堂哥一家四口回家住,但要另立锅灶,就这样,三间泥土瓦房,两家分住东西间,中间堂屋作为大家出入的公共通道。

真正的矛盾纠葛就从这里开始。这时的堂嫂已不是当初的小媳妇了,个子已长高,身体也发了福,块头不比七婶差多少,七婶不能像当初拎小鸡子似的欺辱她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七婶的心胸并不随着堂嫂个头的增长而变大。三天两头地听到他们家里骂声不绝,哭声一片,时不时地,七婶狼嚎似的叫骂声会穿越她家门前那三颗遮天蔽日的核桃树,久久地回荡在村子上空:儿子不该用她的水桶,媳妇动过她的针线盒,大孙子为什么冒犯自己叔叔,小孙子怎能偷吃她家的馍馍……伴随着这这刺耳的骂声,便是堂哥无奈的叹息声,堂嫂怯怯的辩解声和小孩子惊恐的哭声。宁静的乡间,七婶的叫骂会随时爆发,不论饭间、傍晚还是半夜。有时,她会因为某一件事连着叫骂好几天,似乎只有活吞了那一家四口方可解恨;动不动,堂嫂脸上或手背会多出几道血印子,那情状真如被狼爪子抓过一般。

堂哥夫妻与七婶总是处不来,七婶视他们仇敌一般;孙子们也总是给奶奶气受,七婶必须得防贼似的看着他们。这里边,堂嫂是最坏的那个,她挑拨丈夫与母亲作对,教唆儿子偷吃奶奶的东西,所以七婶最痛恨的人便是堂嫂。但在大家眼中,夫妻两的为人真的挺不错,堂哥性情温和,敦厚善良;堂嫂随和谦恭,通情达理。只是自幼没有亲娘教导,针线活差。初为人母时,她常拿上布料、针线主动请教伯母、嫂子们,大家都会热心帮忙,心思灵巧的她,仔细学用心记,没出两三年,很快就能自己做小孩子的衣服鞋帽了;孩子们乖巧懂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着,奶奶、妈妈、姑姑地叫着,非常讨人喜欢。偶尔,夫妻俩忙不过来,孩子们东家一口,西家一顿吃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渐渐地,七婶三个孙子了,可差点羡慕死大家!但那一家五口住在一间屋子里却显拥挤了。虽如此种种,堂哥夫妻俩却并无修房搬家的打算。那样的年月,那样的家底,要另搬新家谈何容易!只好忍耐着,苦挨着,日子在艰难地前行,孩子们在努力地长大。

但七婶不愿意了,三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这次,不等未知的儿媳妇及亲家提要求,七婶强势杀出,要大儿子一家搬离这个家,搬出这个院子!可怜的堂哥和堂嫂,万般无奈之下选中了生产队里废弃多年的库房。虽废旧,但却掏了不菲的价格,同时欠了一笔高息贷款。

按照传统风俗,请风水先生安了宅,看好日子,他们要搬家了。虽然并不远,离村子只有一里路。但那里处于生产队最上游,平日人迹罕至;荒草滩里,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背靠山坡;房前有一个涝池,是当年队里“农业学大寨”时抗旱用的,弃用多年,一池子的死水,水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绿藻。偏僻、孤独、死气沉沉,那是个“狼不啃”的地方!所以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搬家那天,阴云密布,细雨沥沥。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来帮忙,其实也没有多少可帮的,只不过是平常过日子用的锅碗瓢盆、生产工具这些家当。男人们里里外外的搬东西,堂哥招呼着大家纸烟和茶水;女人和孩子们涌满在了西间和堂屋过道。

灶膛里的柴火还未褪尽,“过灶锅盔”已烙熟了,静静地躺在大锅里,待会儿会有两个人把它连锅抬起安放在新家的灶台上。不知哪个伯母摸了一下连锅土炕,悲号起来“娃呀,这热呼呼的炕,你要去哪儿啊!你怎么舍得噢!”,堂嫂呜咽了一声“三妈,我真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个家!”便趴在炕沿上涕不成声,顿时,屋里哭声一片,惹得干活的男人们都站着不动了,一个个红了眼圈。屋里屋外大人孩子哭作一团,哄的哄,劝的劝,可东间却一直紧闭房门,那母子二人连一头发丝都不曾露面。

送走了他们,大家心里却都捏着一把汗。他们一直生活在七婶的阴影里,虽然分锅另灶过活,但这些年却一直被压制着,突然分开了,到底会不会过日子?三个孩子还那么小,又欠着那笔巨款。

老天有眼,恰逢改革开放,农村实行生产责任承包制。两口子承包了队里的十五亩果园,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不出三年,不但连本带息还清了贷款,而且把那房子从里到外装新一番,看起来和新房毫无差别,三个孩子正在长个,一个个窜长的厉害,学习成绩骄人,屋内墙上贴满了他们的奖状;房前屋后绿树掩映,花果飘香;门前涝池,经堂哥请族里的几个兄弟帮忙重新整修,已大为改观,疏通了进出水道,死水变活水,一泓清水碧波荡漾,又引出一条细细的小溪从村边流过,这一派明媚宜人的田园风光!

这地方硬生生让他们赶走了死寂荒蛮,这日子欣欣然让他们过出了生机喧天。这里成了村子的后花园,是大伙休闲聊天的场所。夏天月夜里,伯母大爷,妯娌子侄坐在葡萄架下,男人们喝茶聊天侃大山,女人们闲话家常细语软言,孩子们扑萤嘻戏笑声一片,堂嫂拿出果园里各种水果,请大家品尝,那叫一个甜!

和七婶分开,不见虎视眈眈,不闻冷语恶言,不必局促不安,不用心惊胆战。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人生可以这样活,孩子们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创造着自己的明天。

然而,善良的堂嫂并非不知深浅,毕竟,那一老一小是长辈和兄弟,逢年过节,会请个安,请七婶和三堂哥去吃顿饭;也会提醒孩子们去给奶奶磕头拜年,七婶会讪讪地笑着,发给每个孙子一毛两毛压岁钱。暗地里却寻思着,这三个孙子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堵墙似的,将来都要娶媳妇;斜乜着眼揣度,那儿媳妇又打什么鬼主意?明摆着两口子在谋算我的家底,想巧要我小儿子的三间土坯瓦房,那不行,我不能上当。所以,对儿子媳妇若即若离,对孙子们不冷不热。

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因果报应,抑或是三堂哥自己不争气,或许实际是遗传基因在作祟,再或者是与七婶的心性脾气有关。我常常在想,狼一样的七婶,为什么会生下三个绵羊一样的儿子,原因是七叔也是一个和善的人;但为什么七叔早早地就撇下妻儿而去?二堂哥正当大好年华却过早殡天?现在轮到三堂哥了:自从二堂哥走了之后,三堂哥的身体状况就不好,但还只是小病小灾,可现在该说媳妇了,他却越来越让人觉得身体不结实。这些自然与七叔的身体不好有关,难道与七婶的无理取闹、颐指气使、凶狠霸道无关?

每每想到这里,我手心里就捏出一把汗,或者说后怕,亦可以说庆幸,庆幸大堂哥一家人早早地搬离了那个家,否则,真不知道,哪一家五口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三个孩子能不能长大?

三堂哥的媳妇不好找啊!尽管有三间大瓦房矗立着,哪怕也从远处说个媳妇啊,可人家看见了三堂哥本人,就再没有了后话。急昏了头的七婶,竟然认为是钱没有花到。但她自己也进入老年,精力和干劲已大不如前,干不动了,哪有什么经济实力和来源?向来刚愎自用的她,也不屑于听听大儿子两口子的意见,可怜的七婶,竟在六十岁之时,在守寡近二十年之际,改嫁了!对方是退休老干部,有退休工资。七婶进门的条件只有一个:对方为三堂哥花钱说媳妇。

可是,三堂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竟走在了七婶前边!临终,恳求哥嫂,要照顾好咱妈;叮嘱身边的侄儿,别记恨自己奶奶。奶奶也老了,没有了几天活头儿。随后赶来的七婶,看着身体已经慢慢冷却的小儿子,呆站在那里,哀哀悲苦之状,让人不忍目睹——世事弄人,老天不公,谁不知道八十岁老儿,心向着小儿啊!可为什么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多少年来,为了这小儿子,自己苦挨苦争,差点与老大一家结成死仇;花甲之年远嫁他乡,惹来旁人非议甚至耻笑…..如今,一切努力都随着老三的撒手人寰而烟消云散,七婶看着千呼万唤也叫不醒的小儿子,想起早死的前夫和二儿子,只觉老天和自己开了一辈子的玩笑,望来路,不堪回首,唯有泪千行,空悲切:看去处,再难放目,只留咽满喉,后境惨。七婶的天塌了,不禁悲从中来,对空哀号。白发送黑发,悲痛自不必说,但那凄惨的哭声里,还有多少隐痛不能倾诉,有多少暗伤难以展现,有多少无奈无法宣泄,有多少不甘永难释怀!风悲哭,雨流泪,一抔黄土掩前尘;此后心事休再提,索然度日少欢欣。

也不知道七婶在那家里过的怎样,那里也有儿子媳妇和孙子,但却没有听说她在那里掀起过什么风浪。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亲儿亲媳亲孙,感觉不气强;还是因为老了,心性有所改变;还是遭遇过三堂哥的事,再也没有了什么期盼?好像那男的对七婶还不错,我自然替她感到高兴,仔细想想,七婶跟着七叔,真没有享什么福。可是天不遂人愿,那人也先于七婶而去。她那么争强好胜的人,当然不会在人家里继续住下去;老家也不愿意回,她那三间土坯瓦房自从三堂哥走后,一天天破败,已不能住人了;又自觉无法面对堂哥夫妻俩,不打算去他们家。尽管他们恳求母亲回家和自己一起住,新修的两层小楼只有夫俩妻守着,孩子们都在外边工作、上学,但七婶却执意在城里租住了一间仅容栖身的屋子,靠捡破烂维持生计。

岁月沧桑,时光无情。风烛残年的七婶,终于连破烂都捡不动了。堂哥夫妻俩去出租屋里看望她时,发现她已病倒好几天了。赶忙送她去医院,这次七婶再也无力抗拒。当医生的小孙子是她的主治大夫,与自己父母一直陪奶奶到最后一刻。临终,七婶拉着堂嫂的手,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了 “妈对不住你,那些年叫我娃受罪了”之后,永远闭上了她那双曾经无比倔强的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悄悄地滑落下来。

堂哥没有把七婶葬在祖坟里七叔的身旁。不知是怕母亲再去呵斥已清净了多年的父亲和两个弟弟,还是因为母亲曾经改过嫁,没有了进祖坟的资格,还是为了满足母亲的喜好,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心里踏实?七婶孤零零地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

父子四人一字儿排开,在给七婶烧纸钱,坟前供着果盘和食盘。孙子念叨着,奶奶,你牙口不好,我给你带来的蛋糕可软和了,你吃吧,再给爷爷和叔叔们带点。

一阵秋风吹过,坟头上一撮枯草摇晃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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