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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南乞巧民俗文化活动中的“麻姐姐” 娄炳成

 娄炳成 2020-07-20

  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陇南(西和)乞巧节,与全国各地的乞巧民俗活动相比,具有鲜明独特的陇南地域特色,具体表现有三:一是时间之长,长达七天八夜;二是内容独特,程式完备;三是有歌有舞,综合性强;四是原初色彩明显,跳麻姐姐全国独有。

  西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学者赵逵夫先生认为,乞巧源于秦人祭祀先祖女修的活动,是早期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随着北京大学、西北大学、陕西考古所、甘肃考古所等联合考古队,在西汉水上游的考古发现,特别是礼县大堡子山地区秦人先公陵墓的考古成果被公诸于世,西汉水上游地区是秦人西迁到陇右后活动的核心地区得以确认,为秦人早期历史文化的研究提供了考古学证据。在此基础上,西北师大博导赵逵夫教授将文献记载与考古成果结合起来,对秦早期活动的核心地带,西汉水上游西礼地区的乞巧民俗活动立项研究,先后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指出“织女乃是由秦人始祖女修而来”,“上古时期以人命名的星名大都是部族中的杰出人物”,“传说中的秦人始祖女修,就是以织而闻名,传于后世的。因系氏族始祖而又有神话故事一直流传下来,故成为星名”,“西礼两县隆重的乞巧风俗是秦文化的遗留”,“又以‘汉’天河之名,显然是秦文化的遗留”。柯扬教授认为,陇南西礼一带的乞巧活动是古老的秦文化的延续与活态存在方式,巧娘娘是祖先崇拜(善织的女修)与星辰崇拜(被神化了的织女星)的合二而一,反映了我国传统岁时节日与民间信仰的密切关系。西和乞巧节在历史上当然也在发展变化,不断融入时代文化和价值取向的因素,但它不是朝着牛女爱情传说的方向延伸,而是朝着为受压迫的农村妇女争取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方向发展,成为女孩子们从自然人向社会人角色过渡,为她们的成长和成熟提供了广阔的社交空间和教育实践。赵先生的研究成果,在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已被许多学者认可。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甘肃陇南西礼一带的民间乞巧风俗,就是秦文化的遗留。

  乞巧活动中的迎巧、祭巧、拜巧、唱巧、祈神迎水、巧饭会餐、照瓣卜巧、送巧等仪式,主祭的神偶就是巧娘娘,其原型就是秦人先祖女修,这是秦文化在民间风俗中的具体体现。但是,整个乞巧活动中,还有一个纠人眼球,令人迷惑不解的神偶,那就是麻姐姐。

  乞巧节中主祭的神偶是巧娘娘,而“娘娘”一词则是民间对社会地位极高的人物或者在神界地位颇高的女神的称谓,诸如皇后娘娘、观世音娘娘、送子娘娘等,而把主祭之神之所以称为“巧娘娘”,一则表明其在女性心目中的地位之高,二则表明姑娘们迎巧、拜巧、唱巧、祭巧的目的就在求巧、得巧、变巧,不仅求其心灵手巧,容貌姣好,而且将来能嫁好男人,多子多福,从而使自己获得社会身份和家庭地位的认同。而在祭拜巧娘娘时同时,还要祭拜一位地位低于巧娘娘的神秘角色——“麻姐姐”。那么,麻姐姐是什么人呢?

  有人认为是道教神系中的麻姑。麻姑原是一位民间喜闻乐见的女仙,是道教诸神谱系中的一员。麻姑成仙之前的经历说法不一,有的说她是东晋孝武帝时人,好食鱼,因误吃了蛇肉,呕血而死;也有的说,她是唐代宫女,姓黎,名琼仙,书法家颜真卿曾撰《有唐抚州南城县麻姑山仙坛记》,详载其事;还有的说她是十六国后赵将军麻秋之女,麻秋以残暴出名,当时妇女都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夜哭的小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作为仙人的“麻姑”,最早见于东晋葛洪所著《神仙传》,说东汉时的神仙王方平去拜访朋友蔡经,还请来了麻姑这位美丽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梳着高髻,余发垂到腰际,身穿光彩夺目的天衣,指甲像鸟爪似的。攀谈之中,麻姑自诩曾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蓬莱之水也比她初见时浅了一半,下次再去恐怕要化为陆地了。沧海桑田,不知要几千万年,而她竟已经见过三次,她的年纪简直无法估算了。于是麻姑便成为长寿的象征,与寿星地位相仿。后来,民间传说三月初三为王母祝寿的蟠桃盛会上,麻姑献以绛珠河畔灵芝酿成的美酒作为礼物,这就是“麻姑献寿”的来历。正因为麻姑象征长寿,所以在民间不断被演绎传说,到了明代即有画家作《麻姑献寿图》,作为寿礼。其形象大多为少女,手托仙桃、佛手或酒壶,身边有鹤、鹿为伴,并有青松、福海为背景。一般而言,送给女性长者的为麻姑形象,而送给男性的则是南极仙翁。但道教神系中的麻姑,与西礼一带的民间乞巧中的麻姐姐毫无关系。那么,麻姐姐与伏羲诞生地仇池山的“麻崖古洞”是否有关呢?也没有,因为麻崖古洞这名称与崖壁的颜色有关,而与麻姑的传说无关,虽然仇池山也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

  麻姐姐既非姓麻的女子,也非“麻姑献寿”之麻姑,那么,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姐姐”一词在古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陇南著名作家黄英先生认为,在乞巧活动中,巧娘娘是姑娘们祭拜和祈求的主神,有秦文化中的秦人先祖女修的影子,而麻姐姐是乞巧活动中祭拜的辅神,她的原型是劳动者的形象,或者是善织麻纺绩的女性头领形象。黄英先生指出,跳麻姐姐源出西戎文化。由于陇右地区自古以来就是秦戎和汉人杂居混处地方,其人半秦,秦文化与氐羌文化互相影响,氐羌民族的纺织女神也被秦文化吸收,进入乞巧活动,跳麻姐姐遂成为一种民俗。在中国,乞巧活动除了西藏、蒙古、新疆外,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各地乞巧仪式大同小异,唯独陇南西礼一带乞巧活动中的“跳麻姐姐”这一民俗事项在全国绝无仅有。

  西汉水上游古仇池地区的西、礼两县乞巧姑娘把与巧娘娘同受祭拜之辅神称为“麻姐姐”,这是由她的职事所决定的。黄英先生说,麻姐姐可能是这一地区早期善织麻线麻布的女性首领或者麻织技术的创始人,抑或普通劳动妇女的形象。至于她怎么成了乞巧过程中的麻姐姐形象,则可能与西戎氐羌的巫觋风俗有关,说明乞巧这一早起秦文化的活态存在也是受了氐羌文化的影响的。证据是:氐羌人善织,尤其善织羊罽,善治麻纺,而陇南自古就有种麻和穿麻布的历史,西礼一带的农民也因此被称为“麻郎”。

  陇右地区是中国大麻的原生地之一,有许多地名都与麻有关,诸如西和县就有野麻坡、麻子湾、麻池坝等地名。徽县有麻沿子等,民俗信仰中还供奉麻线娘娘。黄英先生说:天水市武山县水帘洞有座纺麻线的能手——麻线娘娘的塑像。民间传说,古时候,武山县李家沟有位姑娘名叫真秀,从小纺麻线,后来逃婚离家出走,身带所纺麻线顺沟拉出,一直拉到水帘洞附近,麻线拉完了。在哥嫂追赶而来的紧要关头,真秀姑娘急中生智,挤出自己的肠子续接麻线,拉到水帘洞后就成了仙。这就说明,在古代,陇右氐羌聚居区可能产生过一位善织麻的始祖神——麻姐姐。更不用说,考古发现,最早的大麻籽,出土于新石器晚期马家窑文化的东乡族自治县林家遗址,这就表明陇右地区自古就有大麻的种植与麻布纺织,而陇南一带又是古代白马氐人的家园,氐人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较高,与汉人的经济文化交流较多,有相当发达的农牧业和手工业,正如《华阳国志》所载:这一带秦戎杂居共处,“其人半秦,多勇戆,……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略》:氐人“俗能织布,善种田”,氐人尤其能生产一种叫“絣”的织物,《说文》云:“絣,氐人殊缕布也……殊缕布者,盖殊其缕色而相间织之”,也就是说,氐人可以用不同颜色的麻线织出不同花色的麻布,表明陇右地区很早就有相当发达的麻纺手工业,当然自古就有种麻和织麻布、穿麻布衫的传统,陇南(包括天水)人自古纺麻线,穿麻鞋。西礼一带的男性农民因大多数穿麻布衫,而被人称为“麻郎”,既有“麻郎”之称谓,当然也就会有“麻姐姐”之名,更不用说宋元以来当地人把男子泛称为“郎”,把女子泛称为“姐姐”。也许,麻姐姐最擅长的职事,善种麻、善织麻布,而且这种因其善织麻而以“麻姐姐”名之的可能性更大。

  笔者则认为,麻姐姐很可能是巧娘娘的“神尸”。

  神尸是古人举行祭祀仪式时代表死者接受祭享的人,除了祭天不用神尸外,祭祀祖先和各界神灵都要有神尸。因为天是永恒的,不生不灭的,所以说“祭天无尸”。唐代杜佑《通典》卷48《礼八·沿革八·吉礼七》记载:“尸,神象也。祭所以有尸者,鬼神无形,因尸以节醉饱……自周以前,天地、宗庙、社稷一切祭享,凡皆立尸”。《仪礼·士虞礼》注:“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立尸而主意焉。又,男,男尸;女,女尸,必使异姓,不使贱者。”又《礼·丧大記》曰:“凡冯尸。兴必踊。又神象也。古者祭祀,皆有尸以依神。”《礼记·曲礼》则云:“孙可以为王父尸。”《仪礼·特牲礼》注:“尸,所祭者之孙也。祖之尸则主人乃宗子。祢之尸则主人乃父道。”杜佑在《通典》卷48中说,在祠堂举行的祭祀活动,都要立尸,“自周以前,天地、宗庙、社稷一切祭祀,凡皆立尸”。杜佑在《通典》卷48中解释立尸的原因时说:“祭所以有尸者,鬼神无形,因尸以节醉饱,孝子之心也”。而所谓尸,不是尸体,而是指代表神灵接受祭祀的活人,也就是接受祭祀之礼的祖先或者神灵的替身。原来孝子祭祀亲人的时候,不见亲人的面,就要立尸来表达祭者的心意,让他们心有所系,意有所归。而能充当尸的人,通常是死者的臣子或者孙子。《公羊传·宣公八年》有“绎者何”句,汉代经学大师何休注曰:“祭必有尸者,节神也。”他说,《礼》规定:“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卿以下以孙为尸”。《仪礼·特牲馈食礼》说:“筮某之某为尸”,郑玄注曰:“大夫、士以孙之伦为尸”。因为天子、诸侯的祭祀一般人很难见到,可是大夫、士之类的祭祀,人们看见的可就多了,所以,古代的尸祭,大多数人是以亡人的孙子辈为尸的。《仪礼·士虞礼》说:“祝迎尸”。郑玄注:“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立尸以主意焉”。但清代顾炎武在《日知录》卷14记载:“春秋以后不闻有尸之事……尸礼废而像事兴,盖在战国之时矣。”以人代神变成了以物代神,像事兴起,用一块木牌即神主牌位(木主)来象征灵位,象征死去的祖先。

  《诗·小雅·楚茨》:“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中国古代在举行大规模祭祀仪式时,由大司乐率领着贵族子弟跳六代舞,还要在不同的场合演奏不同的乐舞;作战凯旋时奏《凯乐》;燕享宾客时表演《四裔乐》、《散乐》;举行乡射仪式时跳《弓矢舞》;当然,祭拜巧娘娘时要跳麻姐姐。所以,麻姐姐不仅仅是一个神尸,也是祭拜巧娘娘时的一种乐舞,是古代巫术的孑遗,显得十分神秘。古代祭祀仪式中的乐舞是一个兼收并蓄,融合众技的表演形式,受杂技、幻术、角抵、俳优、巫术的影响逐渐向高难度发展,丰富了传情达意的表达手段,扩大了舞蹈的表现能力。古代祭祀乐舞既有“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的飘逸美妙的舞姿,又有“浮腾累跪,跗蹋摩跌”高超复杂的技巧,这种乐舞难度较大,且有一定的危险性,正因为如此,西礼乞巧中跳麻姐姐要挑选有经验的、比较老道的姑娘担任主跳麻姐姐的角色。

  实际上,只要我们对跳麻姐姐的全过程作一考察,从人神对话就会发现,麻姐姐所从事的工作就是农村劳动妇女的日常劳作,主要是家庭日常事务,她所做的工作就是诸如簸粮食、磨面、擀面条等,显然是一位农村家庭妇女形象。但她所擀的面条薄得照人,煮熟后长得噎人,吃起来又很劲道,这就表明她在少女时代参与乞巧,已经通过乞巧得巧了。而只有得巧之人才有资格当巧娘娘的神尸。主跳麻姐姐的姑娘,就是所谓得了巧的姑娘,也是有资格跳麻姐姐的人选。

  在整个乞巧过程中,乞巧的音乐总体上是抒情的,声调和谐婉转、庄重柔和,属于祈祷歌和赞颂歌,具有祭祀音乐的特色,也保留了秦民族“柔顺”的气质,且每唱完一曲,最后都用副歌,复沓的章法造成回环往复的效果,便于抒发感情,表达对巧娘娘的崇敬和期盼。而跳麻姐姐时音乐则显得粗犷、急促、紧迫、奔放,是氐羌民族原始狂野生命张力的体现,也因此,以致将跳麻姐姐的姑娘跳得昏厥倒地,此时才代替麻姐姐神说话。所以,跳麻姐姐与整个乞巧过程的节奏不一致,在整个乞巧过程中呈现出一种二元悖逆结构,这也正是乞巧的神秘性所在,是带着古代祭祀原初性质的民俗事项,也因此,才被专家人称为古代乞巧文化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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