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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图歌》见刊于《莲池书院法帖》《壮陶阁帖》等丛帖中，向来被视为赵孟頫所作，至今仍有不少学者将其奉为赵孟頫书法精品。本文在启功、刘九庵等前辈学者“非赵论”的基础上，通过对诗歌内容的考索以及书法图像的对比，首次提出了该作品当属明初著名诗人、书家聂大年自书题画诗的观点。 蜀山图歌 兹先对该诗释读如下： 蜀山图歌 次王公泉坡、周公双厓韵 我昔西川曾泛舟，赤岸水接银河流。蜀山嵯峨江路永，飘飘豪气凌沧洲。参旗井钺跨疆域，剑阁去天才五尺。岷山之源初导江，江头乱石森矛戟。长鱼负舟出九渊，飞涛喷雪随奔川。双蹲滟滪大如象，万仞瞿唐高插天。蚕丛鱼凫去我久，石古路细愁扳援。空中飞鸟不敢度，马上行人遥指鞭。团沙鱼腹沉云黑，阵图蛇鸟空陈迹。寂寞巫山十二重，楚台云雨无消息。僰道遥连雪岭西，天梯迥归峣关北。丹丘曾与羽人逢，为我鼓棹呼长风。举杯云阳麴米晓，挂剑东海扶桑红。登高作赋纪名胜，追逐李杜攀扬雄，酒酣笔下飞晴虹。名齐岷峨配岳宗，气势尽压东南峰。杜鹃夜啼苦竹丛，火井斩木哀猿穷。旧游如梦方惊寤，指点苍茫引归路。画图谁为写苍颜，凤阁舍人推独步。瀛洲仙客才超古，拖玉腰金逢圣主。听履方知地位高，用心颇觉良工苦。金銮退直有余闲，缟素秋风生昼寒。中流砥柱障狂澜，一笑春回天地宽。泰山北斗不可攀，玉堂天上非人间。蓬莱方壶别有山，阳春白雪和皆难。 松雪道人。 卷后另有四则题跋，分别为： 松雪翁此卷抖擞生平碑版之气，直从大令发脉。梦珠寄示山中，题以归之。陈继儒题。（钤“一腐儒”“眉公”印） 《圣教序》集右军书字，皆一律，去《兰亭》之变化远矣。赵文敏行书多出《兰亭》，而间杂以《圣教》，后之学《圣教》者往往似文敏，然姿媚则有之，其严劲处故未易及也。此卷笔意圆美而骨力苍然，真迹无疑。梦珠书家当自具鉴赏耳。李流芳题。（钤“长蘅”“李流芳印”印） 赵承旨书从晋魏来，泛滥于北朝碑版，备古今不传之法，出王谢笔外意，盖数千年以下一关键也。明贤至祝京兆，尤存余韵，尚可求其门而入。若专事蕴藉，无篆隶精神，终与古人未合。此卷为实斋中丞兄旧藏，余曾于京邸见之，今携入黔阳。余回避石阡，将行，题其末。简承旨晚年最老辣得意笔，当共解者赏之。康熙丙戌十月廿七日，弟奕禧题。（钤“奕禧”“六谦翰墨”印） 书法至二王后至松雪乃集其成。陶南村称其日书三万字，所传最多。然学者既众，转成习俗。此卷苍劲泼实，使学者在松雪即为绝少之笔。泐之，知大家自有真学松雪者，于晋唐中求之，无不合也。那彦成跋。（钤“那彦成印”“绎堂”印） 关于《蜀山图歌》之真伪，刘九庵先生可谓关注较早、研究较深入的一位。他在《赵孟頫书法丛考》中作了以下辨正： 《蜀山图歌》卷，纸本，行书……藏印有清赵国秉、毕沅、莲樵、裴景福等印。按此诗歌卷，从书法风格看，近似赵孟頫晚年的风神，尤近于为南谷师书的晚年一段，豪迈爽朗，运转流畅。而细细看来，却有些字势在使转顿挫中，异于赵氏用笔的习性，而具有明代中早期的风貌。因此，此卷当属于明代学赵氏书法人的作品，割去原书者的名款，在诗的末行下添上“松雪道人”四字款，并钤伪赵氏印，而冒充赵氏所书。此卷款字和部位既不协调，所钤的收藏印记，起首钤盖多方，末位却竟无一印，这是在书画上钤盖印反常的现象。其为裁去原款，似可勿疑。此诗歌的原书者，疑为金琮和陆深。笔者更倾向于陆深，有待详考。 除此文外，刘九庵先生还在《书画题款的作伪与识别》中对《蜀山图歌》作了进一步的探究： 传世的赵孟頫《蜀山图歌》纸本原藏于清代那彦成家，并被刻石于保定莲池书院墙壁，广传于世。张伯英鉴赏那氏藏书之后指出，那氏藏品中多有伪品，唯此赵孟頫《蜀山图歌》真而上佳。此卷后有陈继儒、李流芳等名家题跋，皆视其为真迹不疑。后来，此卷曾携出欲售，有关单位请专家鉴定真伪。大家公认此卷所书颇佳，得赵氏神韵，而其中又有了不少疑点。《蜀山图歌》首句云：“我昔西川曾泛舟。”启功先生从而断言：赵孟頫一生从未到过西川，此卷断非赵氏所书。启功先生以文章内容辨别真伪，可谓一语中的。副题中记有王泉坡、周双厓二人姓名，为人所不熟悉。我后来细检资料一一查寻，发现这二人都是明初人。由此进一步证明此卷确伪。原作者当为明初善赵孟頫书体者，曾携友游西川，作文以记之，本无作伪之意。再视卷尾，纸张十分局促，可以断定作伪者视此卷书法极似子昂而将卷尾裁去，填以“松雪道人”伪款，加盖伪“赵氏子昂”朱文方印和伪“天水郡图书印”朱文长方印。这一伪品多年来竟欺骗了诸多大家，至此才真相大白。 综合上述文字内容，可以归纳出以下几层含义： （一）张伯英先生视《蜀山图歌》为真迹，并赞赏有加。参见张伯英先生著《法帖提要》。 （二）启功先生从诗歌内容判定，《蜀山图歌》与赵孟頫无关。只是笔者不知启先生所言的出处。 （三）刘九庵先生考证出《蜀山图歌》副题中王泉坡、周双厓为明初人，但并未交代此二人究竟为谁。 （四）刘九庵先生虽未明言《蜀山图歌》之诗歌与书法作者为同一人，但亦未将二者分而论之。 （五）刘九庵先生怀疑原书者为金琮和陆深（更倾向于陆深），但未作进一步举证或推论。 （六）《蜀山图歌》除了刻本外，尚有墨迹本流传于世，且专家均认定二者即为同一物。 兹不妨先论《蜀山图歌》墨迹本。关于此墨迹本，沈白先生《从风格和笔法中去认定——赵孟頫书法作品的是与非》一文曾作重点介绍分析： 《赵孟頫行书〈蜀山图歌〉》手卷 2005年12月26日，上海某拍卖公司上拍《赵孟頫行书〈蜀山图歌〉》手卷，估价二十四万至四十万元，卷末有当代著名书画鉴定家杨仁恺先生跋语：“此卷曾藏清那彦风（成）家，拖尾有明末陈继儒、李流芳诸人题跋，那氏于保定莲池书院上石，不知何时题跋与原件分离，殊乃憾事也。”杨仁恺先生的题跋并未指认说“这件就是赵孟頫所作”，只是交待了一下流传的经过，倒是“不知何时题跋与原件分离，殊乃憾事也”一句，值得我们品味。 沈白先生文中还将《蜀山图歌》与《为袁安道书诗二首》（故宫博物院藏）作了对比，从“两者用笔的骨力比较”“行款疏松”“关于'神行’的解释”三个方面，对《蜀山图歌》作出结论，认定此手卷是属于“模仿赵孟頫晚年的书法风格”，并说“作伪者各个方面均与赵孟頫相去甚远”等等。其关于书法方面的论断，则与启功、刘九庵等先生的意见不谋而合。不过，沈文援引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范仲淹《岳阳楼记》为例，提出了“神行”说，认为《蜀山图歌》所写的内容未见得非要出于作者的亲历，故沈文的部分观点仍与启功先生相左。 综上所述，包括沈白先生在内的论文，虽然一致否认《蜀山图歌》是赵孟頫的作品，但仍未能最终确定究竟何人所为。 笔者通过长期的关注与研究，在此提出一得之见，认为其诗歌与书法均有可能是明初诗人与书家聂大年所作。聂大年（1402—1455）字寿卿，号东轩，江西省临川人。正统间，官仁和县教谕。景泰初，征入翰林。博通经史，工古文，善诗词，尤精书画。著有《东轩集》。 首先，《蜀山图歌》副题中的王泉坡、周双厓，分别指的是明初王英（1367—1450）与周忱（1381—1453），此二人均与聂大年有过交集。其中王英为江西省金溪人，著有《泉坡集》；周忱为江西省吉水人，著有《双厓集》；聂大年为江西省临川人，三者均为同乡。特别是聂大年与王英的交往尤密。据王直《教谕聂大年墓志铭》云：“予初识大年于金溪王先生所。”此处所谓“金溪王先生”即为王英（泉坡）。而且查聂大年《东轩集》，可见其中有不少涉及王英的诗作。聂大年在《蜀山图》后跋和王英、周忱二人的诗歌，也完全合乎情理。 其次，笔者并不认同沈白先生文中所谓《蜀山图歌》所写内容未必源于作者亲历的论点，而是认为，此诗所写内容，的的确确基于诗人的亲身游历。 《蜀山图歌》将巴蜀的地理环境、自然风物、人文历史，概述得充分全面，描绘得淋漓尽致。只见岷山嵯峨，巫山云雨；长江滔滔，滟滪双蹲；剑阁僰道连天，杜鹃猿猴声闻；加之上古蚕丛鱼凫之开国，汉唐扬雄李杜之诗文；所谓参旗井钺之星野，鱼腹浦八阵图之传说；还有邛崃的火井，云阳的美酒，等等。蜀中名人名胜名物，无不纳诸笔端，对天府之国作了尽情讴歌。尤其是诗中的“我昔西川曾泛舟，赤岸水接银河流”“丹丘曾与羽人逢，为我鼓棹呼长风”，以及“旧游如梦方惊寤，指点苍茫引归路”几句，更可见作者非但对有关川中的书本知识比较熟稔，而且还应该有更深刻、更直接的体验。换言之，作者应该曾驻足于西川，饱览过蜀山蜀水之美，还与当地人士有过不少交游行谊，而并非只是所谓“神游”而已。 笔者在检索聂大年的资料时发现，聂氏一生遍历各地，踪迹所至，除了其家乡江西省临川以及曾经任职过的江苏省常州、浙江省杭州等地外，其他至少还包括四川、广西、贵州、福建等省份。据王直《教谕聂大年墓志铭》云：“（聂大年）凡所经历处，遇佳山水及古人遗迹，必见诸赋咏。”特别是聂大年曾作《纪行诗》三首，收入《明聂寿卿尺牍诗卷》，此作既有著录，也有刻本。 《明聂寿卿尺牍诗卷》刻本 而其中的《雪山关》以及其他诗歌中的相关诗句，完全可以用来作为《蜀山图歌》的注脚。兹将《雪山关》迻录于下： 雪山关 重关天设险，关路正陡绝。关门昼不开，中有太古雪。下马呼关吏，咿嚘向官说。官胡为来兹，艰苦心自折。我前饥猿啼，我后厓石裂。征夫皆绝筋，马足牢裹铁。古树寒无花，杜鹃啼有血。寄谢后来人，前途多覆辙。 据地理资料介绍，雪山关位于四川省泸州市叙永县境内，海拔一千九百余米，西临赤水河，为四川盆地南沿最高峰，因山顶年积雪时间长久而得名，亦是古时由川入黔滇的必经之路。该关处于山顶双峰之间，为明洪武年间垒石而成。由于聂大年曾经游览过雪山关，而此关正坐落于赤水河附近，因而使得《蜀山图歌》之首句“我昔西川曾泛舟，赤岸水接银河流”变得合情合理，迎刃而解。而《雪山关》中的“杜鹃啼有血”与《蜀山图歌》之“杜鹃夜啼苦竹丛”意思一致。（需要予以指出的是，《蜀山图歌》中的“赤岸水接银河流”直接效仿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赤岸水与银河通”一句。） 除《雪山关》外，《纪行诗》还包括《鬼门关》《关索岭》。前者所写之“鬼门关”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流市与玉林市的交界处；后者所写之“关索岭”位于贵州省安顺市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此二首之诗风与《蜀山图歌》十分接近，尤其是《关索岭》中“老马困石根，穷猿呼火井”的后半联，与《蜀山图歌》之“火井斩木哀猿穷”内容无二。（需要再次指出的是，《蜀山图歌》中的“火井斩木哀猿穷”亦有所本，它仿自杜甫《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斩木火井穷猿呼”一句。） 另外，上述《明聂寿卿尺牍诗卷》中还收有聂大年《游武夷山诗》，诗中“丹丘逢羽人，问我何所适”一句，可与《蜀山图歌》中的“丹丘曾与羽人逢，为我鼓棹呼长风”相印证。 除了《明聂寿卿尺牍诗卷》中的《纪行诗》之外，聂大年《行书诗札》（湖北省博物馆藏）中的“煮熟云安曲米春，如何两月未沾唇”一联，在内容上与《蜀山图歌》中的“举杯云阳曲米晓，挂剑东海扶桑红”部分一致。 再比如，《聂大年行书》（济南市博物馆藏）中的“用心颇觉良工苦”和《蜀山图歌》中的一句则是一字不差。（同样需要指出的是，二者均化用了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更觉良工心独苦”一句。） 上述例证，均能从一个方面证明，《蜀山图歌》为聂大年所作的可能性是的确存在的。 据记载，聂大年的诗文集除了《东轩集》外，尚有《冷斋集》等，但后者迄今未见流传，《蜀山图歌》是否收入其中亦不得而知。何况元明以来，诗家集外佚诗所在多有。即以聂大年为例，前述《纪行诗》以及其他聂大年自书诗歌，大部分也不见于《东轩集》中，故笔者以为不得因《蜀山图歌》有无收入其文集而有所怀疑或否认。 《蜀山图歌》之后半部分云：“画图谁为写苍颜，凤阁舍人推独步。瀛洲仙客才超古，拖玉腰金逢圣主。听履方知地位高，用心颇觉良工苦。金銮退直有余闲，缟素秋风生昼寒。”这一部分显然是就画家其人而言的。虽然目前所得到的信息极少，也未知画手为谁，但从诗歌内容判断，可知对方的身份是“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这在明初书画界，颇为常见，不足为奇。另外，此处所谓“苍颜”，也与人的苍老容颜无关，而是指自然山林的苍翠之色。 除了大致认定《蜀山图歌》之诗歌作者为聂大年外，笔者还欲将此书法归于其名下。以下试从书法艺术的角度进行论证。 聂大年书法作品传世尚多。以笔者陋闻，其行书墨迹主要有以下数种： （一）《诗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一），京1—064。 （二）《诗稿》，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二十），京1—1019。 （三）《烦求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二十），京1—1020。 （四）《东溪书屋叙》，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二十），京1—1036。 （五）《书札》，湖北省博物馆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十八），鄂1—006。一见《书法丛刊》2016年第3期。 （六）《诗页》，济南市博物馆藏，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十六），鲁2—002。一见《书法丛刊》第十八辑。 （七）《赋华氏双清轩》，唐云旧藏，见《艺苑掇英》第二十四辑。一见上海工美2009春季拍卖会“中国书画专场”。 （八）《跋张雨词翰》，见中国嘉德二○○六秋季拍卖会“中国古代书画专场”。 此外，尚有若干件短札，大都片言只语，兹不录。 笔者在此以上述聂大年行书作品作为参照物，将《蜀山图歌》中的部分文字进行排序，列图如次。借由单字与单字之间的比读，可以直观地彰显二者之间的一致性。其中，拓片部分均选自《蜀山图歌》；墨迹部分则选自聂大年各类行书墨迹，恕不一一注明。 通过以上逐帧对比，可以清楚看出《蜀山图歌》与聂大年书法作品之间存在极高的相似度。尤其可以肯定的是，二者在一些长期以来形成的书写习惯方面，具有明显的趋同性。本文现将《蜀山图歌》重新归于聂大年名下，应是较为合理、允当的。 前述《明聂寿卿尺牍诗卷》之后尚有清代翁方纲题跋，对于明代书法所下的评语极为中肯，也不妨看作是对当今书坛的针砭之语。姑以翁氏此跋作为本文之结束： 右明景泰间聂司训大年牍草。有题云似赵书者，良是。盖元明书家风会，于此资考鉴焉。予尝见明初人手迹，每多深得赵书神致，实遥接周驰、郭畀之后，迨明中叶而犹未大变。宋、沈、詹、解，虽自成格，而所津逮，无若吴兴之绵远也。直至文衡山出，而江左字体乃多用文家笔意，不仅囿于赵体。陆俨山书偶近赵，或谓俨山：“公学赵乎？”俨山曰：“吾与赵俱学李北海耳。”然亦尚未遽薄视赵书也。惟至董香光，乃目短吴兴，自立骨格，以为起衰式靡矣。自此以后，诸家又多沿习董书，亦犹前此诸家之学赵耳。学者居今日，自应问津晋唐，由欧、虞以寻萧、羊之正脉。即一书家艺事，而鉴古宜今，与诗文家之源流沿革不殊也。故于聂君此迹发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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