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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申辩》:并非申辩之典范,而是一名哲学家的自白

 行云流水vmmxd6 2020-07-22

作者:曾盼(朝阳区人民检察院助理)

公元前399年,希腊雅典,在这座世界上最早的民主制城邦里,501名陪审员进行了一场特别的审判。70岁的苏格拉底被指控“不敬神、败坏青年”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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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苏格拉底展开了西方哲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场申辩,但他却未能说服陪审员,最终以121票之差落败,被判处死刑。如果了解“此时的雅典”和“苏格拉底的罪行”的读者,对于这个结果或许不会太意外。

因为,此时的雅典,刚从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斯巴达的蹂躏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此时的雅典,民主派刚从“三十僭主”的血腥残暴的寡头统治下夺回政权;

此时的雅典,早已不复伯里克利时期的辉煌与荣光,随处可见的是人性堕落与追名逐利的戏码。

于是,在频繁的政权交替之下的雅典公民如惊弓之鸟,已然容不下对权威与民主的丝毫质疑。

然而,在这座已然沉睡的城邦里,苏格拉底却一直在扮演着“马虻”(叮咬马的苍蝇)的角色——他指出粗糙民主的虚伪与不足;指出人们的无知与愚昧;他甚至指出当权者的昏庸与荒谬。

他说雅典就像是一匹很大的马,因其大且逐渐老去而日益懒惰,而他自喻为“马虻”,不断叮咬着,省察着,刺激着这匹马,试图唤醒这座城邦和他的市民。更何况,这只“马虻”被认为与曾经的寡头统治者交往甚密,于是,对他的指控成为必然。

事实上,控告者并非要置他于死地,但苏格拉底在最后的申辩中,明知妥协便可有生的机会,而他分明是在“求死”——他选择忠于自己的信仰和精神,为自己申辩,为光荣的雅典申辩,也为哲学申辩。在他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审判中,依然试图唤醒他的同胞们:

他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

他说“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自己一无所知。”

他说“高贵的公民啊,你是雅典的公民,这里是最伟大城邦,最以智慧和力量而闻名,如果你只关心钱财,斤斤于名声和尊荣,既不关心,也不想到智慧、真理和自己的灵魂,你不感到惭愧吗?”

即便最终被判处死刑,也只是从容而平淡地留下一句“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但最后,这份申辩彻底“失败”,苏格拉底败诉身亡,从这个意义而言,这份“失败”的申辩,绝非申辩之典范,而是一名哲学家的自白。正是这份自白,深深的震撼了在审判现场的他的学生柏拉图。于是柏拉图用他的生花妙笔,将当年从审判的过程完整地记录下来,便有了此书——《苏格拉底的申辩》。

1

申辩之始:苏格拉底为何被指控?

苏格拉底被指控的罪名是“不敬神、败坏青年。”

前文已从时代背景探究苏格拉底被指控的原因。在苏格拉底自我申辩中,他从另一个视角,讲述了一个故事,阐述了自己为何被指控,以及自己为何无罪。

故事源于一则神谕。苏格拉底的朋友凯瑞丰从德尔斐神庙那里带回来一个神谕———苏格拉底是世界上最智慧的人。那时的人们,对神谕笃信不疑,但苏格拉底却心有惶惶,他自知自己并没有什么智慧,又如何能成为世界上最智慧的人?但神不会说谎,为此,他开启了一段“证明自己无知”的漫长之旅。

他不断地去挑战被公认为最有智慧的人。

他先去访问被大家认为智慧的政界精英,他发现这些人认为自己智慧实际上并不智慧,最终的结论是——政治是一个和智慧毫无关联的职业。

他又去拜访了诗人,拿出他们的作品询问其中的含义,他们却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原来诗人依靠的是来自神赐予的、捉摸不定的灵感。

苏格拉底最后去访问匠人,发现他们由于本行事业干的好,就都认为自己在其它最重要的事情上非常智慧。

他说:

“这些能工巧匠们和诗人们有一样的毛病———因为能漂亮地完成自己的技艺,他们一个个就自以为在别的事情上,哪怕天下大事上,也是最智慧的———他们的这种自以为是遮蔽了智慧。”

在这场漫长旅行中,他与那些“充满智慧的人”展开一场场关于“虔诚”“忠诚”“正义”的论辩,常常会将其辩驳得哑口无言,让其陷入尴尬的境地,并因此不断招致非议与怨恨,而他却声名鹊起,甚至有不少青年学生也效仿他的做法,不断去挑战权威,证明权威的无知与虚伪。苏格拉底认为,正因这种四处树敌的行为,最终招致了被控告。

他讲述这个故事以证明自己无罪,因为他在虔诚地践行神谕,却因此被冠以“不敬神”之罪名,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敬神却一生遵从神明之指示呢?”

在我看来,在审判台上的苏格拉底无意于证明自己是否有罪,他更是借公审之契机,向雅典公民阐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试图去唤醒他们的灵魂。他向雅典公民阐述了自己对神谕的深刻思考——神谕绝非直接表达、浮于表面之意,它像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遮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其真正的意旨要穿过层层面纱后才能理解。

表面来看,神谕说,世界上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似乎苏格拉底就是全知全能,但他自知事实并非如此,若非如此,神谕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在不断的思考中,他找到了一种自己拥有而那些“所谓的智慧之人”并不拥有的智慧——无知之知。

“神谕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不过借由苏格拉底的名字,以我为例,提醒世人,仿佛是说:世人啊,你们之中,唯有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最有智慧,因他自知其智慧实在不算什么。”

苏格拉底由此领会到神谕的深意,并感受到一种神圣的使命:“现在,我相信,我了解,神派我一个职务,要我一生从事爱智之学,检查自己,检查他人。”

于是,他以“马虻”之职责要求自己,不断去叮咬着、审查着、刺激着雅典和他的公民,企图去唤醒他们,让其认识到自己的无知,由此去追求自身美德与世间至善。

即便最后的审判中,他也不遗余力地履行自己的神圣使命。

从这个意义而言,这场申辩绝不止于苏格拉底的一次自我辩白,更是他向雅典公民所传递的思想的一个窗口。他向雅典公民们传达的是:自知无知是真知之始。

至此,读者发现,审判者与被审判者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种转换——庭审中本应为自己申辩的被告反而成为了俯视整个城邦的审判者,他宣读着悲壮肃穆的判词,传达着自己的毕生所思所想,试图去唤醒沉睡的城邦和那里的人们。

2

申辩之谜:苏格拉底为何甘愿赴死?

既然苏格拉底自认为无罪,且按照当时雅典律例,只要他放低姿态,让亲友乞求陪审团的怜悯便可有生的机会,为何他却甘愿赴死?

我想,答案藏在这句话里——

“逃离死亡并不难,但逃离邪恶却难得多。”

苏格拉底认为,“一个经过理性省察而立志追求自身价值的人,不会计较生死,其唯一的评判标准只在于自身行为的是非与善恶。”

因此,面临生死抉择之际,有人劝他通过亲友向陪审团求情获得生机,他对此嗤之以鼻,他明确表示若陪审团的“怜悯”而将其出罪,这将是“邦国之耻”,并以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为喻,表明心志:“凡职位所在,无论出于自愿选择,或由于在上者委派,我想我都必须坚守岗位,不辞行险,不顾一切,不计性命安危,宁死勿辱。”

那么,他的职责岗位是什么呢?即“马虻”之职,向人们播撒爱智之火种,呼唤人们去追求世间真理与社会至善。既如此,他又如何能因贪生怕死而背离自己信仰,行不义之事呢?因此,死亡不可避免。

在被定罪并判处死刑之后,苏格拉底向陪审团坦承:“我所缺的不是言辞,而是厚颜无耻,以及不愿说你们爱听的话。”他再次表达自己的心迹并告诫雅典公民:“我宁愿因那样措辞而死,不愿以失节的言行而苟活。无论在法庭或战场,我或者任何人都不应当不择手段以求免死。”

他进而阐述了自己对于死亡的看法:“所谓怕死,这正是不智慧而自以为智慧的表现,因为这就是自以为知道自己并不知道的事。”在苏格拉底看来,我们并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毫无根据地去害怕死亡,本质上就是不懂装懂。

选择赴死后,对于他的亲友们,他安慰道:“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死亡是一个无梦之长眠;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如果人死后的境界是前者,犹如睡眠无梦,这应是一种不错的状态。如果是后者,那么在彼界或许会遇见那些远古先哲们,能去和他们交流,去检验他们是否拥有真的智慧,那也是一种非常不错的去处。

在我看来,苏格拉底的眼里,死亡并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做不义的事,以不智慧为智慧。他宁愿死,也不愿不义或不虔诚,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信仰和精神,保持哲人灵魂的纯洁,以自己的所思和所行为自己申辩,为哲学申辩,从容而平淡地赴死,只留下一句——“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至此,为了唤醒慵懒无知的公民,为拯救深陷乱世的城邦,为了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苏格拉底从容赴死,意图唤醒那些沉睡的雅典公民,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为真理而殉道的哲学家。

正如希腊哲学学者策勒尔说:“苏格拉底之死是他的事业的最伟大的凯歌,是他一生无尚的成功,是哲学和这位哲学家的礼赞。”

3

申辩之意:以死献祭,唤醒人们去“爱智慧”

苏格拉底的申辩绝非法庭申辩的典范,而是一名哲学家的自白。尽管他彻底败诉身亡,但从此,哲学在之后的世界里渐渐找到一席之地。

正如西塞罗所说:“苏格拉底是将哲学从天上召唤到地上的人。”在他之前的哲学家,关心的是宇宙与自然、物质的本源,而苏格拉底让使哲学立足于社会,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将其内涵拓展到人生和道德问题。某种意义而言,苏格拉底为哲学打开了这扇通向人类社会的大门,或者说,为人类打开了通向哲学的大门。

因此,尽管这是一份“失败”的申辩,这位远古先哲并未通过申辩为自己争取到生的机会,但藉由这份申辩,读者得以穿越千年,走入这位远古先哲的内心,并找到一条追逐真理、追寻智慧的向上之路:认识你自己→自知无知→无知之知。

“认识你自己”是一切之始。

认识你自己并非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它是一切善、美、正义与虔诚等美好德行的栖息之所,唯有不断去追寻这些美好的德行,发觉自己的道德本性,这就是“爱智慧”(philosophy)——哲学的应有之义。(英文“哲学”一词 philosophy是由古希腊文词汇演化而来,本意为“爱智慧”,故哲学又称为“爱智之学”。)

如何去爱智慧?苏格拉底认为,应当用理性的思考去追寻,因为“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度过的”。

如何用理性去追寻智慧?作为助产士儿子的苏格拉底运用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助产术”,去帮助人们对自身有更为清醒的认识。所谓“精神助产术”也即苏格拉底在“讥讽—助产—归纳—定义”的过程中,让人们去思考诸如“正义、勇敢、虔诚”这些美德的共性,帮助人们找到自己内在的美德与智慧。

为什么是“助产”?苏格拉底如是说:“因为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是说爱智慧。”作为凡人,能去追寻智慧已经是很好了,说明灵魂之中有一种向上的力量。苏格拉底孜孜以求的就是唤醒人们内在的这种力量,让人们去探寻和发现自身最宝贵的财富,这便是“精神助产术”。

尽管最后或许并未找到这些关于“正义、虔诚、勇敢”等概念的定义,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通过思考、省察,无限向至善的目标接近。正是在追寻智慧与真理的过程中,人们不断的看到自己的边界,从而学的越多就会发现自己所知的越微不足道,此为“自知无知”。

但“自知无知”只能算是“爱智慧”的起点,这还称不上为智慧,更重要的是“无知之知”。如何理解“无知之知”?“无知之知”,其重点是落在“知”上,即因无知而去不断追求真理与智慧,从而在追逐美、善、正义与智慧等一切美德的向上之路上实现巨大的飞跃。

苏格拉底的申辩尽管“失败”了,但它向人们表明,哲学所思考的往往是最根本的问题,这些问题很可能是没有最终答案的,但人们从“认识你自己”开始,到“自知无知”再到“无知之知”的过程中,不断探寻自身美德、追求世间真理的过程就构成了哲学活动本身。

换言之,“爱智之学”的重点不在于智慧,而在于爱。

如何去爱?德尔斐神庙上的神谕时刻提醒着人们——“人啊,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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