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年,不断有读者问,为什么不能日更?我理解,这是一种鼓励。 不能日更,主要是因为我。今年,我的生活一直在变动中,尚未恢复到常态。不过,从今天起,我想逐步以日志的方式与大家多一些见面。 类似于今天这样的手记,甚或情感的絮语,是不足为“课”的。不过,我很早就意识到:就影响他人而言,思想的碎片,远较长篇大论更为真诚;而日常的情感体验,也更接近于本源的人文。 今天这篇,是刚才漫步时所记。作为诗,自是不够精致,但却是我真实的沉思。文中的花树,被移情到人身上,并嵌入了一个想象中的情感故事——关于爱和死亡,以及长久的寂寞与思念。我相信,这是人人可能会有的心境。 诗的标题取自席慕容,她有一首同题但更具禅味的诗。她写了希冀和心碎,我写了追忆和等待。在人性的深处,这些爱和伤怀,并无太多的区别,也都同样值得尊重,值得虔诚地看待。 一棵树,以及它无人问津的花朵,自然是不会有人类情感的。不过,泛灵论(animism)却认真地强调说,天下万物,譬如一棵树和一块石头,皆有灵魂或自然精神,并能深深影响人类社会行为。 我认同这一思想的后一半,亦即:与万物共情,能影响人本身。 我以为,人性发展的起点,是意识到自身;随着年岁渐长,却要认同为社会情境中的人;而人生的高级阶段,则必定有能力推己及人,关怀众生,直至心萦广宇,参同天地。这种恒久进阶的修炼,其基础,正是与人共情,与物共振,甚至能听取鸟鱼虫兽、草木石火的悲声。 大概,能感到它者的爱,它者的痛,它者的存在,是我们人类一切善的“奇点”,或唯一的初端。 过去我在答问时曾说:男人懂得怜悯,就不至于太坏,而喜欢帮助,就值得期待。这个道理,其实男女皆然。 电影里,简·爱对罗切斯特说:“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贫寒者的窘迫,旧爱的伤情,蝼蚁的坚忍,夜鸟的孤单,在我们情感体验的深处,强度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因为,毕竟,众生皆苦,而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佛指拈花,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破颜而笑的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我更喜欢说下面这个故事: 那时佛祖拈起一朵枯萎的花,放在我们经过的路上,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唯有你停下脚步,对那花曾经热烈盛开的地方,久久地凝望。 一棵开花的树 杜骏飞 我把音乐留在桌上, 慢慢走远。 那是我熟悉的旋律, 一篇安静的歌吟: “至少有十年不曾流泪,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我把这声音留在桌上, 慢慢走远。 在门外的时候, 它已细不可闻, 走上山坡时, 它已杳然无声。 可我知道, 它还将忠实地循环, 直到很久后, 止于停电。 黄昏时, 我偶然走进一处荒园, 在寺庙的后面。 荆棘密布的柴门, 朽烂在墙边。 一棵开花的树, 妆容凌乱, 但却辛苦地站立着, 至少已有十年。 它的花开得天真, 正在最好看的季节, 可无人经过它, 至少已有十年。 不知为什么, 我感到它也会想念, 会想念亲手种下它的人, 想念他曾经每天在树下的样子。 那时候, 它和他也曾依偎, 而今那漫长的告别, 至少已有十年。 不知为什么, 我感到它也有歌声, 感到它的声音里, 传来了莫名的心碎。 当它想他的时候, 不曾流泪, 只是用力地开着花, 给自己安慰。 可至少已有十年, 冬天冷风来过, 夏天苦雨来过, 却从未再见过他的容颜。 当它想他的时候, 只能在开花中, 努力微笑, 拼命想象着他, 说着久违后的寒暄。 当我离开荒园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不知为什么, 它已泪流满面。 慢慢地我走下山岭, 开花的树已杳然不见。 可我知道, 它还倔强地等在山间。 在死去之前, 它枝头的那些花, 还将寂寞无声地绽放, 彷佛是信守着古老的誓言: 即便你已长眠, 当我想你的时候, 我将永如昨天, 年复一年; 有一天我会和你重逢, 我将寂灭, 而人间的一切花将重开, 而天上的一切月将重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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