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那些年,我奢望拥有一支好钢笔

 西岳文化 2020-07-23
 

扔不掉的记忆

作者:袁炳纲

每次过节前,妻子总要对房间进行一次清理,这不,这个中秋节前,他又把那两个铁罐头盒子取了出来,撂在茶几上,要求我扔掉它。

这可能是她第四次这样要求我了。前几次,我本打算扔掉的,可当撬开铁盖,看到里边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物品时,又舍不得了,于是悄悄找个僻背的地方,把它塞了进去,从而使它躲过劫难。 

其实,这两个小小的罐头盒里装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而是乱七八糟的钢笔零部件,有笔尖,笔别子,笔舌头,笔帽……几十年来,各个时期市场上出现的各种型号,各种规格的零部件。那些笔肠子因为时间太久,已经老化,手一捏,硬梆梆的,完全丧失了吸墨水的功能。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我渴望有一支钢笔。那是一千九百六十二年,那时一支钢笔就代表一个学生的荣耀,可惜家里规定上三年级才给配发钢笔。一二年级只配发铅笔。这家规,目的是避免浪费和损坏。家里经济拮据,一支钢笔将近一元钱,是个不小的数目。

每当我向爷爷要钱买一支钢笔时,爷爷总会说:“上了三年级再买。”三年级,岁数增加了一岁,是会稍微懂点事,钢笔会爱惜一些。一二年级,用支铅笔二分钱,即使损坏了,经济损失也不大。

就这条家规,还是很优待的,因为我的三爸考初中时,仍然端的墨水瓶子,用的是蘸笔。更何况,那时我四爸,五爸,姐姐都在上学,我的弟弟和七八个堂弟也马上要上学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家规变了,到每个娃身上都得变,积少成多,当家的爷爷会算这笔账的。

那时,我的三爸正上大学,每每看到他那钢笔,我总想摸一摸,并顺便放下手中的铅笔,要求用三爸的钢笔,接着我用铅笔写字的茬口,写几个或几行字,以便证明自己会用钢笔写字了。因为每次申请买钢笔时,爷爷总会说:“你还小,不会用钢笔。”

三爸那支钢笔太漂亮了,是灰色的,不是农村那种纯黑色,并且是包了头的,笔尖不象当时农村常见的那种大的,裸露的,一眼就可以看见全部笔头,还可以看见笔尖的两瓣及中间的空心点,还有那多条缝隙的笔舌头。

三爸的笔舌头很小没有缝,笔头被笔身的外壳包裹着,只露出写字的一个尖。特别令我羡慕的是笔的吸墨水的装置,拧开笔屁股,里边是一个白色的塑料,形状如一根半截圆钉,尖在笔身里,盖在笔后边,吸墨水时,大拇指压住那盖,上下挤压几下就行了。不是农村我们见的那种,把笔屁股拧开,直接手捏住那黑色笔肠子挤压,吸墨水。

特别是三爸那笔的笔帽,是黄色的似乎镀了金的,甚是好看。一拧开,帽里面笔上部和下部连接处又有两个似乎镀了银的金属垫,更令我眼馋。这包头笔,太牛逼了,我实在不愿意释手,只是说:“三爸,你看我会用钢笔写字了。”其目的是多用一会儿。

那时,我多么渴望有一支钢笔啊!当然,我不敢奢望三爸那样的包头笔,只是一支农村常见的黑色的最普通的,只需要大概五六毛钱的钢笔。包头笔奢侈豪华,一支要七八块钱,昂贵得很,谁能给你这么个小布点买?

终于升到了三年级,按家规,我拥有了一支钢笔。这是当时昭陵合作社(商店)最便宜的钢笔,笔身小,笔别软,笔尖材质又不好,一写字不是划破了纸张,就是屙了一个墨水蛋。那时的薄本纸质低劣,老洇,弄得作业本上乌马六道的,经常挨老师的批评。就这,爷爷还说:“我说你用钢笔写不成,你犟的不听,看得是!”

那时学校的学兄学姐有经验,他们帮我修,帮我想办法。爱划破纸,笔头不光滑,在磨刀石上把笔尖稍微磨一下;爱屙蛋,从女生头上拔一根长发,夹进笔尖中间的缝隙里;爱洇,笔尖太软,反过来在课桌上反向压一压,实在不行,在作业本正写的那张下面衬一张废纸,这样便洇在衬纸上,不至于洇了下面的那页好纸。

现在当官的比车,我们那时的学生比笔,班里谁的笔最细,写字不洇,谁的笔肠子最粗,一次吸饱了可以挤多少点墨水大家都心中有数。

于是当写作业时,遇到要求严格的老师,便借一支细笔写作业。细笔不洇,作业清整。有时正写时,钢笔突然没墨水了,怎么甩也甩不出来了,就去找“大肚子”笔的学友去借。于是,双方都拧开笔屁股,一个头朝上,一个头朝下,一滴二滴地数着,借几点,放学回家给自己的笔吸饱,来校后再还给人家。

然不幸的是那时人们钱太紧张,有的墨水是合作社买的,有的墨水是用颜料化的(为了节省钱,买一瓶蓝墨水一角八分钱,买一包颜料五分钱也可以兑上水化一瓶墨水),钢笔好比人吃了劣质或有毒食品一样,肚子几天便变坏了。只是钢笔不会得菌痢,可肠子损坏了,再也吸不上墨水了。我们当时叫肠子涨了。

人吃了有毒食品洗胃,钢笔肠子涨了我们给它洗肠子,放学回家,给脸盆打半盆清水,把钢笔头伸进去吸水,再挤出来,反复多次。还有人把钢笔肠子拔下来,把肠子里那根通向笔舌头中间的那根细管也拔下来,撂进水里用手清洗。

正象医生治病,有的钢笔这样一捣腾,好了,仍能吃能喝能写字了。有的,却得了癌症,肠子被腐蚀得失去了弹性,不能吃也喝不进去了,虽还能写字,但不叫自来水钢笔了,只能蘸着墨水写,得叫蘸笔了。

对于这种笔,我们那时还有一种相当于如今的手术疗法:即把肠子剪掉上面一截,然后再装上去。这样,弄好了,半截肚子还能装十多点墨水,还可以凑合着用。那时,那些最大肚子的大腕,最多时可以装五十多滴墨水,有时,一个礼拜,吸一次墨水就行了。

有的钢笔,被劣质墨水弄得肠功能全部丧失,便需要另换肠子了。还好,那时村上集上常来修理钢笔的,于是便另买一根肠子配上。但这肠子不是那么好配的,不是粗就是细,粗的装上去不紧密,老从茬口渗漏墨水,不得不另辟蹊径,用线绳子扎缠,扎得细了,还在渗漏,扎得粗了,屁股又安不上去了。那些细了的,装不上去。改用开水烫,烫软了,橡皮肠子好装,可稍微不注意又撕烂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只有合适难办,你看住在乡下的想进城里,住在城里的又想回乡下,老不得合适。同样,我们那时用的钢笔也一样,下水快的嫌快,下水慢的又嫌慢,更有病入膏肓的,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又不下水了,于是就开始鼓捣,时不时拔开笔头,查看笔尖,拔开笔舌头,查看中间的细管是不是堵塞了,用嘴吹一吹,看是否通畅。

弄着摆着,摆着弄着,医疗事故不断出现,不是断了舌头,就是折了笔尖,还有扭掉了笔别,拧裂了笔套笔腰等,寡妇生娃全给狼办了好事,于是又得换,又得修。还经常弄得手上脸上嘴上全是墨水。因为有些笔头拔不下来须用牙咬住拔,象妇女纳鞋底子。

当然,最多的还是丢。那时的学生,星期六星期天全在野外,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做着做着便玩耍开了,拿衣服乱抡乱跑乱打,一不小心,便把钢笔从衣服口袋甩出去了,自己却全然不知。还有的,把钢笔甩断了,又洇湿了白布衫。

为了避免丢失,有的家长给钢笔别子上拴一根细绳,一头系在布绺挽成的旧式纽扣上,可也经不起折腾,不是被我们这伙淘气鬼弄掉了笔别子,就是发现时,绳子上只剩下笔别子,没笔身子了。

那一次,我也想当一次班上的大腕,专门向爷爷申请了一支当时比较粗大的博士牌钢笔。我想压一压班上那位钢笔盛墨水最多的李小旺那嚣张气焰,他的钢笔盛四十三四点墨水,是我班上之最。还好,我这博士牌,名字就比他那上海牌响亮豪气,肚子可盛四十八九点墨水,有时实在吸不饱,我会吸饱后再用别的笔给上面再挤几点,直到肚子实在不能装了才罢手。我终于打败了李小旺,曾一度趾高气扬,似乎真的成了大腕。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可惜好景不长,一次在崖背的野草丛中和伙伴比谁捕的蝴蝶多时,我用衣服抡,抡折了博士牌,这让我懊悔不已。

说起来,家长当时可怜,急忙拿不出来给孩子买一支钢笔的钱,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只是普通农民家长,并不是什么英雄。

我们当学生的更可怜,笔尖都写得磨完了前端的两个小疙瘩,家长还说能用,不给换新的,只好自己在磨刀石上再磨再造。更有甚者,笔弄坏了,怕挨家长揍,不敢给家里说,硬借别人那劣质马上要废弃的钢笔凑合用,真是一言难尽……

当时,我在众多伙伴中,算是幸运的,因为我父亲是位教师,在他的教学生涯中,他慢慢拾掇了一些学生坏了的废弃钢笔零部件,装在一个似乎是英国造的废罐头铁盒里,哪个学生的钢笔坏了,他会把他那些零部件倒出来,尽量给配上凑合用。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钢笔坏了,首先是在父亲的罐头盒子里寻找配件。

借我的“洪”福,一些小伙伴们的钢笔损坏了,也经常找我来修配。因为我配件不要钱,修理工时不要钱,全是免费。当然,小伙伴们心里不傻,有时也给我小意思一下,虽然仨枣两桃四核桃,但对他对我都是稀罕的。

可能因为小时受钢笔之“难”太多了吧,一九七二年我成了教师之后,经常在学校拣拾学生坏了扔掉的废钢笔零部件,把这些装进专门的罐头盒子,以便学生偶尔钢笔坏了修配用。

这些东西那时也确实起了作用,一些家境不好的学生经常在我那两个盒子寻找他们需求的零件。记得当时学生袁明,父母亲不重视教育,更不重视他,经常来找我要笔和薄本,我都尽可能予以解决。

袁明这孩子聪明,每次来找我要东西时,我一边找寻一边问,你用我这笔,册子你给我啥呢,他总说给我拿苹果,可是直到他从坡北小学升到了原建陵初中,建陵高中,后来考入了大学,我也没见到他一个苹果。其实这是玩笑话,我家里那时也务了十亩苹果园,咋能没苹果吃呢!

不过,学生还是有心的,那次在村口碰见我,问我要到何处去,他二话没说,开车把我送到了目的地,怎么挡都挡不住。

后来,父亲退休了,我把他那个英国盒子的零部件也倒入了我的中国罐头铁皮盒子,也一直为我的学生提供着钢笔零部件。可惜的是,这些零部件的用处已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很少发挥作用了。

二零一五年我退休时,这些零部件我没有扔,带回了家。虽然老伴多次要扔,我都偷偷换个地方,又藏起来了。

今天,我老了,心里决定要扔掉它了,我又一次想到了过去。

这些零部件是垃圾,不能占地方,得扔,可我扔不掉那段记忆啊!

现代化,网络化不断高速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确实有许多东西该淘汰、摒弃了,但也相应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事物。譬如说街面上,店铺前人们手写的广告,词不达意,字又烂又丑,简直有失国之体面。

前二天,一个朋友,县作协副主席问我现在写稿用啥写,我说手机上手写,他说他电脑上用拼音,不得了了,现在许多字不会写了。

同样是在前二天,我去买十斤黄桃发朋友快递,卖方说六十五,我只出六十,卖方说,你这么在乎这五块钱,我说在乎,后来他六十元卖给了我,并说你们这种头发白了的人,是从困难时过来的,一分钱都扳不上去,他知道。

他确实说对了,困难时我们损坏了一支钢笔,吓得不敢回家,不敢告知家人。同样是在困难时期,有个朋友用半个蒸馍换了个媳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那天他中专毕业,分配到工作后回家,在长途汽车站上,手里拿了一个蒸馍,刚要吃时,一位年轻的女子把手伸过来。也许是年轻腼腆,她觉得给其他人不好要,他和她年龄差不多,她才把手伸过来。他尽管很饿,还是给那女子掰了半个馍。后来这个女子便跟上他回到了他家,后来她便成了他的妻子。

…… 不说了,越扯越远了,还是去倒垃圾吧,走出门,在垃圾桶旁,问起邻家几个孩子去干啥,他们说去书法学习班学习书法。

噢,钢笔不大用了,大家改用毛笔了。毛笔的历史比钢笔悠久得多,这传统文化还在延续,在发展,你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于是,我很释然,毫不犹豫,一下子把我父子两代几十年积攒的零部件扔进了垃圾桶。

于是,我写了这篇“扔不掉的记忆”。

作者:袁炳纲,一九五五年生于昭陵镇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一直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原建陵教育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曾在陕西日报,咸阳报及秦都文艺刊物上发表过文章。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