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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顺孝】任 四 爷 的 故 事

 西岳文化 2020-07-23



任 四 爷 的 故 事

——往事钩沉之二

             文\左顺孝             

很早很早的时候,听老人们说,我们村的最西头,住着一户人家,是兄弟两个,他们是从外乡逃难来的。他们才来时,在西头杨家的西边,置买了几亩地。就在地头先简陋的盖了两间茅草房,权做栖身之处,想等以后混好了,再好好盖上几间象样的房子。

谁知时运不济,兄弟俩百般努力,还是落了个和老舍笔下骆驼祥子一样的命运,奋斗了几十年,还是没能搬出此屋,非但没能重盖新居,而且兄弟二人一个也没娶上媳妇儿,都打了一辈子光棍。

他们初来的时候,都很年轻,一米七八多的个头,长得高大结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为了吃水方便,他们就在屋旁,自己动手打了一口井。我们这儿是顺阳河古道,当时水位较低,打下的这口井,水源不错,不但能供自己和附近村民的吃用,还能浇浇自己的二分菜地。

兄弟二人脾气都好,和村人们相处和睦,很快取得了大家的好感和信任,提起兄弟俩,都会竖起大拇指。他们两和我村聋爷一样,在村里辈分是最高的,一般没人直呼其名,过去是称娃他叔,后来称娃他爷,再后来就直称任大爷,任四爷,渐渐的谁也不知他们的名字了。本文说的主要是任四爷的故事。

听老人们言讲,任四爷老家原在陕西南边商县一带,家靠近湖北。老家原是一大户族。清朝末年,南方战乱不已,流民蜂起,再后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任家大户深受其害,作鸟兽散。任四爷兄弟二人随着逃难人流,一路往北,寻找安身之处,终于在我们这站住了脚,落了户。时间大约在1900年前后。当时我村人口不多,属创史者之一。他们来时身上还有余财,就先买了几亩地,盖了房,满希望凭自己的力气,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任家大爷有门手艺,做得一手好醪糟。常年推个叫蚂蚱车车,在方大圆几个集市上赶会卖醪糟。每天早出晚归的,很是辛苦。任四爷在家负责耕种几亩薄地。地少活不多,不够他伺弄,加上打的粮食不够吃!就经常出去给富人家打打短工。但由于饭量过大,在使用了几天之后,东家往往被吃得害了怕,说这可养不起,便会把他辞退了。

那么,他的饭量到底有多大呢?不是吹!有人亲眼见过,他一顿饭能咥八个杠子馍。两个馍连在一起,蒸熟后状如杠子,故叫杠子馍。一个杠子要四两以上,八个馍要三斤半左右,是养不起。人说,饭没有白吃的,饭量大,力气自然就大。

古时候有个薛仁贵,传说他顿吃斗米,力大无穷,十六个人抬一根木头,他一个人能夹起两根。这都是传说,可任四爷的力大是村人亲眼见的。一个强壮小伙子,一个人扛一袋粮都觉吃力,而任四爷夹起两袋子粮,箭步如飞,且气不喘心不跳。过去口袋是线织的长条状,一袋子也叫一装子,有百二三的分量。两装子有二百五六,但在任四爷眼里是小菜一碟。

人们都说他和底店的“大神”有一嗑(比),传说中的“大神”,双手能举起八百斤的碌碡,这样一来,任四爷力大的名声远播。一些富人家有了重体力活,便会把他雇去,干完了重活,又借机把他辞退。所以他一辈子没干过多少轻省活,干的多是重活。听说我五爷当年娶亲,五婆家在铜川,就曾雇他去迎亲。八九十里路,抬轿回来,任四爷出了大力。

兄弟二人奋斗了三十多年,没能翻身,家中无房,自然无法成亲,耽误了终身大事,成了两个老光棍。1935年左右,二人年过五旬,娶妻无望,便想收养个儿子。

有一苦命的母子俩,从湖北逃难到富平。孩子只有八岁多,硬是用一辆叫蚂蚱车子,把病母连走带推的,推到刘集张北村落户。母亲嫁给一光棍,一年后,母亲病亡,后父无力抚养,在男孩十岁多时,经人介绍,给任四爷做了养子。四爷给起名任吉善。养到十五岁,就开始到我村南边一带,去给人当长工。

经过父子三人努力,家中略有积蓄,孩子也二十多了,四爷就准备盖院新房,给孩子娶妻,不能让娃和自己一样,再打光棍。谁知正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打乱了计划。

大事发生在任大爷身上。那是1946年左右了。任大爷由于常年在外奔波,早出晚归的,患上了哮喘病。六十几的人,像七八十岁一样苍老,佝偻着身子,病发作时要死要活的,喘不过气来。而且还老犯糊涂。

有一天,他在家为父子三做饭,擀了一案子面,饭已下到锅里,正煮呢,没柴了。家穷买不起炭,烧的是麦糠。就提上笼到距家不远的麦场里去揽麦糠。提了多半笼,回到家着急忙慌的,没把柴草往灶洞里塞,提起来把半笼麦糠全倒进了饭锅里。多半锅到口的饭全吃不成了。

别人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气得不行,脚在地上直剁,说自己没用了。到了晚上,不见人了,任四爷到处找也找不着。第二天,村人在他家南边的一个井台子上发现了老汉的一只鞋。当捞上大爷的尸首,一辈子不落泪的强壮汉子任四爷,哭成了泪人。他哭他苦命的哥哥,还没享过一天福,咋就为这点小事,寻了短见。但村里人认为,他哥的死,不仅仅是为了这点小事,哮喘病的折磨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哥哥寻了短见,对任四爷打击很大。兄弟俩拼死拼活的干,就是为了给养子娶房媳妇,不能让孩子再像自己一样打光棍。现在哥死了,只丢下自己,担子更重了。好在他还有一个亲姐姐,嫁给了本队,姐姐就帮他在自家西连墙,盖了三间新草房。父子俩终于从破草房里搬进了新居。

有了新房,很快就给孩子说了房媳妇。大约1949年左右,给孩子完了婚。父子两终于吃上了生受饭,再不用挖锅撩灶的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1950年农历十一月,儿媳在产下一个男孩后,大出血死了。任四爷又重新进了厨房,父子二人又过上了没有女人的生活。

好在是新社会,不再受人剥削,分得了土地,只要肯下苦,不愁过不上好日子的。没出三五年,又攒了一笔钱,任四爷又四处张罗,给孩子又说了一门亲,媳妇是南山人,为在平川落户,要求也不高,就二次给养子结了婚,时间是1955年前后,还是互助组时期的事。

到此,任四爷的心才算歇下了。养子这种情况,放在旧中国,是无力再娶的。所以,任四爷对新社会是很有感情的。他为此编了很多赞扬新中国的快板,只可惜年代久远,没有留传下来。只记得有这样几句,“过去的票子讲万万,现在的票子讲块块。”“国民党,害人精,村里到处抓壮丁。那时候,不太平,穷人遭罪过不成。就没有下文了。

任四爷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清朝、民国、新中国。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清朝度过的,青壮年时,一心想奋斗发家的蹉跎岁月,是在民国消磨的,幸福的晚年是生活在新中国时代。他一辈子娶妻生子的愿望在旧中国没有实现,在新社会,在儿子身上实现了。他的前半生的奋斗发家史,是旧中国众多劳苦大众的一个缩影。

任四爷在村里的威望,随着岁月的变迁越来越高,孩子们爱他,他能用泥揑好多小玩意,给孩子们玩。其中一种小鸟状的泥哨子最受孩子们喜欢。哨子不但小巧逼真,发出的声音还很好听,往往弄得满村都是一片“啾啾啾啾”的鸟叫声。

他还有很多手艺,能箍盆钉碗。他有一套傢俱,钻子、竹篾、金属条等。过去的人,家都贫,瓦盆、面瓮瓮烂个缝,木桶漏水,甚至吃饭碗打成两半,都来找任四爷修理,而这些事都是妇女经手,所以村里的妇女们也都喜欢他。而且他修理东西是不要钱的,义务的。村里的妇女们过意不去,知道他饭量大,往往会偷偷拿几个馍放在老汉家里。

任四爷头上还有一根和妇女一样的长辫子,是清朝的遗留物。民国时,人们都把头上的长辫子剪掉了,他却没有,可能是当年剪辫子之风没刮到乡下之故吧。在当年没剪还可以理解,谁知他一直留着,从民国留到了新中国。

据他孙女给人说,他每天起床,先要梳理辫子,先解散开,用梳子梳顺,再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天天如此,从不嫌麻烦。后来年纪大了,八十多了,手举不起来了,就让他孙子女给他梳。

他这个孙女,是养子二房媳妇的第一个孩子,生于1956年,自小长得聪明伶俐,圆圆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老汉喜欢极了,很是疼爱。起名叫玉梅。别看老汉没文化,起名还很有艺术性的。

他儿子的第一房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孙子后死了,这个孩子父子俩无法养育,自小由王姓人奶着,他起名叫“任王保”,孙女底下又是一男孩,他又起名叫“任玉生”,后来人叫转音子了,成了任生娃。

孙女会爬了,任四爷把她放在自己炕头上照看,逗孩子玩。孩子能走了,任四爷又把她扛在肩头,满村里转。孩子看着他头上的辫子好玩,抓住又揪又扯的,他也不嫌疼,还乐得直笑。儿媳孩子稠,孙女才一岁,弟弟又出生了。所以,孙女小时是在爷的炕上长大的,和爷爷感情深。

孙女给他梳头的时侯,已经十一二了。他对孙女说:“爷老了,不知还能不能吃上我娃的油角角。”孙女边梳头边说:“爷,你身体好着哩,能吃上,肯定能吃上!”结果还真吃上了。这是后话。

孙女又问他:“爷吔!你一辈子了,咋都没给我寻哈一个婆呢?”任四爷笑了,说:“娃呀,爷不是寻不哈,爷是嫌女人的脚臭!”过去女人都缠脚,懒婆娘的话,裹脚布会很臭。其实这是老汉哄娃的话。

当村里小伙子问他年轻时咋不找个媳妇儿,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是候那九女等一男哩!”也就是说,女人多的没人要了,我才会娶一个。这实际上是从侧面告诉人们,我是没钱娶妻子的。

任四爷孙女小我六岁,和我在一个村。阴差阳错的,没想到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家弟兄多,找对象难度大。过去人给女儿找对象,先找独子,其次是弟兄少的。我岳母主动向我家提亲,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意外。

听说我岳父就极力反对,人都能看上,主要弹嫌我弟兄们多。但拗不过我岳母,她一心看上我这个有点文化的女婿,坚持要把许多人都抢着要的女儿许配给我。

我这桩婚事的成功,我还要感谢一个人,就是和我一块在梅七线当民工的刘忠智的妈妈,牛秀英大姐,她也是本村姑娘嫁本村。她和我岳母关系好,我和妻子这桩婚事,她是牵线者,是红娘。

这年5月,我俩订了婚。我虚岁21,妻子虚岁15。1971年春节,我首次去丈人家拜年,由于在外工作,有点积蓄,制办了一身洋制服,挺有派的。按乡间习俗,女婿给丈拜年,是要拿油角角馍的。村里和我妻子相好的姑娘们,都来闹女婿。

我见任四爷在他房子门前坐着,低头在石头上磨刀,见姑娘们闹,知道他最爱的孙女的女婿来了,还抬头看了我一眼,从脸上表情看,对我还是比较满意的。小时候我经常围着老汉,听他说快板,估计他还能认识我。

我也产生了整理整理老汉快板的念头,心想,现在不是时候,以后还有机会,谁知这次见面竟成了永诀。这年5月份,老汉就去世了。我在三百里外的工地,不能回来,还是四弟顺忠代我去吊的孝,我再也没能见老汉一面,十分遗憾。

后来我问妻子,你爷吃上你油角角没有?妻说,吃上了,多亏我订婚早。你送的油角角,我妈给我爷在笼里托软,给我爷吃了。听后,我很高兴,老汉走时是没留下遗憾的。

任四爷和瞎婆一样,在我村也算一个传奇人物。他没上过学,是大老粗一个。但他编的快板,连文化高深的人也佩服。我们村五六十年代的孩子,都是听着他的快板长大的。老汉好脾性,平易近人,孩子们都很爱他。一见到他,一大群孩子便把老汉围住了,拉他坐下:“四爷!给我们谝一个快板!”

四爷饭量大,肚里老害饥。就说:“爷肚子饿,以后再说吧!” 孩子们便飞回家,你一个,他半个的,拿来些馍馍往老汉怀里塞。四爷吃好了,便会给我们说起快板来,说了一个我们让再说一个,往往我们听的入了迷。

任四爷说快板是触景生情,出口成章。五十年代陕西出了一个农民诗人王老九,我们村的人就说,任四爷和王老九有一比哩!

因为王老九到我们流曲来过,所以我们这的人都知道王老九。那还是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各处举办赛诗会,我大哥顺才正在流曲高小读书。他给我说,他们校长陈永福,还专门把王老九请到了学校,和学生们见了面。

王老九个不高,他往台中间一站,底下一片欢呼声,让他来一首快板,老汉眨巴眨巴眼睛,随口就吟出一首诗来:“富平是个诗窝窝,诗歌还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还没唱完一个牛耳朵。”学生们都赞叹不已。我大哥说,我们村有一个任四爷,说的快板和王老九有一嗑(比)哩。同学们都让他说两首,我大哥一说,大家都佩服得不行,还想来见见四爷。

任四爷的快板,流传下来的确实太少了,真如王老九说的,剩下的没有“一个牛耳朵”了。听说当年还有人釆访过他,但不见其内容流传开来。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国家到处都在大炼钢铁。我们村的青壮劳力都进了北山,开釆铁矿石。一部分人住在山里,安营扎寨,负责打眼放炮,一些人负责把炸下的矿石往出运。秋收时节到了,玉米成熟,棉花盛开,加上又下了几场雨,秋收秋种任务更重了。但村里人手不够,怎么办?

队长急得团团转。后来学校里来好了多学生帮忙,才解决了大问题。任四爷即景生情,很快一首快板,就随着小娃娃们的口流传开来:

“中国人民搞建设,号召大家去炼铁。村里人,没走净,为(磨)面蒸馍山里送。秋风吹,庄稼熟,没有人手怎么行。队长急得生了病,组长心里不高兴。政府里,有拿法(办法),学校里,叫娃娃,一哈来了百七八,走到地里红旗插。嘻嘻嘻,哈哈哈,不到一时扳完啦。队长也给没病了,组长也给高兴啦,天上也给晴净啦,地皮也给晒硬了,牲口也给出动啦,豌豆也给能种啦。……

这首快板当时广为流传,妇孺皆知。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部分农村都没装上电,抗灾能力差,三年不下雨,就是下也是洒湿地皮。俗语云:“雨洒尘,饿死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单靠天吃饭,要抗旱救灾。毛主席号召人民打井浇灌,用水车抽水浇地。任四爷即景生情,又编了这样几句快板:

“毛主席,生意见(提出办法),他叫人民把井钻,高处起,低处垫,天不下了焖(浇)一遍。水井打好后,安装上水车,水车再安上轮子,装一长杠子,用牛拉或人推,把水从井底抽上来浇地,这种原始工具现在已没有了。

任四爷又编了快板,内容大多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有这样几句:“牛拉水车就是慢,一晌才浇一分半。人推水车是个窍,又省水来又省料。人推水车浇地多,就是累得没法说。……”

任四爷的有些快板,还含有讽劝提醒意味。他的儿媳,因家里娃多事稠,冬季到了忘了给他做棉鞋,他编了这样几句快板,让孩子们到处传唱:“我的脚,生的丑,不穿窝窝还能走;我的脚,生的怪,不穿窝窝它还在;我的脚,生的恶,一辈子不爱穿窝窝。

儿媳听到后,又气又好笑,忙给他做双棉鞋穿上。

任四爷已经走了快半个世纪了,但他的故事还在流传,他说的一些快板,还被后人们不停的念说。有人感叹,说如果现在任四爷还在,针对2020年的疫情,老汉会编出好多快板来的。

左顺孝

二0二0年农历正月二十六完稿


作者简介:左顺孝,大学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爱好文学,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曾任富平县文化馆骨干业余作者,曾在《富平文艺》(刻印版)上发表文艺作品数篇。后从事教育事业,多年担任初中毕业班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无暇旁顾。退休后,又重操旧业,现有十余篇诗歌散文发表于网络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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