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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华】再读我的父亲

 西岳文化 2020-07-23


文\田华

再读我的父亲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亲连完小都没有念过,是一个再地道不过的农民,但从他嘴里怎么能说出许多富含哲理的话来。于是,在我的心里,就把父亲当作了一位哲人。

小时候我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性格张狂,喜欢吃好的穿新的。每看到哪个小伙伴穿了一双空气鞋(最早的塑料制品凉鞋)出来,那黑乌锃亮的色儿,软活活的塑料鞋帮,还有那么多排列有序好好漂亮的窟窿眼睛,穿在脚上走在硬硬的土路上还能发出“嗒嗒”的响声,下雨了,那鞋子不怕水,天晴了热的时候,看见伯伯叔叔们正在井上扳辘轳汲水浇地,连鞋子都不用脱,双脚就䠀进了水里。小伙伴的那个漂亮那个潇洒那个美,好多次让我直觉得痒痒的,晚上睡觉说梦话都喊着“去买空气凉鞋噜”呢。

还是父亲心儿细,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心思,但却没有像其他大人那样大声的呵斥,也没有像其他大人说孩子别“学老牛屙屎”的粗话。而是把我叫到跟前,给我讲道理,说咱家没有人在外面干亊挣钱,人家小朋友有爸挣钱,才买得起那样的鞋,咱们家现在还不富裕等等的话。最后他还说,不能光瞅着人家吃啥喝啥穿戴啥,没富哩学富样永远富不了,没穷哩怕穷了永远不得穷。这人啊,吃饭穿衣是论家常的。

我听着父亲这些近乎于绕口令的话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装做已经懂了。而真正认识这些话中隐含的道理,还是后来走上社会之后的亊。

巷里有个比我大4、5的小伙子,那就是个楞头青,成天在巷里耍泼耍賴,和邻居家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婆,一说起话就高声就瞪他那三楞眼,稍不顺心,一说二骂三动手,不讲一点公徳不讲一点道理。在他们家里也是一样。他的父母亲不知道被他打过多少回。虽也有5 、6个兄弟姊妹,可个个都怯他怕他缠不过他,只有远远的躲着他,敢怒不敢言,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是村子里名副其实的“打断巷”。

有一回,在赶庙上集的时候他与人发生了争执,还依然是对待村里人对待家里人的那一套,可是,在外面不是自家巷里和自家屋里,那套把戏不灵光了。他不知道人家是啥底子啥背景,这回对方可是街面面上亭子村的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还须恶人磨。”结果就打起来了,不一会儿亭子村就来了7、8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撂翻在地,弄了个鼻青脸肿浑身疼,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亏得本村在庙上赶集卖菜的乡亲们发现,才用架子车把他拉了回来。

回来在家里躺了几天都下不了炕。村里人就说,也许这回能把娃的病儿治了呢。吃饭的时候我给父亲说了这亊,他一边吃饭一边说,在家不打人,出门人不打。记住这句话。到啥时候,软娃娃都睡的是好热炕。

他经常给我讲柔能克刚的道理。并用家门口吃水井上的辘轳把作例子,用水滴石穿作例子,说,你看门前那辘轳把(柄)是铁的吧,人的手是柔软的,可日子一长,你搅一搅,他摇一摇,天长日久的磨来磨去,那铁把(柄)都让手给磨明了磨细了!可看看人的手,不是还好好的,没少一点点啥。


村子有个我家的亲戚,小伙子小我几岁,一家几个全劳,可每年生产队分口粮时只能分到按人头分的那点口粮,到按工分分粮的时候他们家分的最少。按理说,家里都是全劳而且全是男劳,可一个个都是那种懒汉,很少参加生产队干活。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的。偶尔干活也是出工不出力,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懒。队干部让社员搭帮干活,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伴。就是因为他躲奸耍滑的缘故。

后来到八三、八四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家里分了几亩地,按说这下可是给自家干,就应该好好的下下苦了。依然还是那样,整天在巷里游手好闲,瞅着谁家给孩子娶媳妇出嫁女,谁家又老了当家死了人,名义上是去给人帮忙,实际上是蹭饭吃蹭烟抽蹭酒喝。他自个又没量,不敢见有人撺掇,只要有人在酒场上一刚一煽火,就把自己几斤几两,姓啥叫啥都忘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几杯猫溺下肚,就醉醺醺的东摇西摆晕乎了,连说话的舌根子都硬的像被咬了一样。

父亲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给他再三的比划再三地劝说,让他放勤快点,把自己那几亩地弄好比啥都强,自家日子过好了还怕没酒喝。

可这兄弟也是个软作娃,父亲指教的时候也能听,嘴上说行行行对对对,可过去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都忘的七经搭八经了,行动上还是老样儿,一点也没改。冬季里穿个绑绑腰子棉袄,两手往袖筒里一塞,哪里有热头哪里暖和就往哪里走。

父亲后来多谈及到他的时候就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子鸡,社会这么好,只要肯下苦,日子还能瞎到哪里去。这娃呀,是法了,没治了。明显的能看出来父亲对他已经失望了,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溢于言表。

人这辈子,不怕穷,就怕懒怕不动弹。农村有句俚语说“天上老鸹拉屎,也得你嘴张开接住”,如果懒得连嘴都怕张,就只有受穷饿死的分了。扶贫先扶志,做人先立志。一个人若是没有了志气,那就成了一堆烂稀泥巴,上不了墙了。对我也是一样。

到了一九七四年我在县蔬菜公司做了临时工,每月只有28块多钱,他还是给我说,要珍惜这份工作,服从领导,听老师傅的话,平时多干点活不吃亏。还说,小伙子家干累了坐一会劲又回来了。那时候,“钱难挣屎难吃”这句话,他常常在我耳边念叨。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像一架永动的机器在不停的转动。在农业社里干活,他闲不住,土地联产承包后更是闲不住。对父亲来说,地里有地里的活,家中有家中的活,天晴是天晴的活,下雨又是下雨的活。

他一辈子喜欢抽水烟,又舍不得花钱买那两毛钱一封的火柴(一封是10盒),但凡下雨,不是拧火蒿绳就是拧苞谷毛绳(玉米缨子)。这些绳儿拧好了,往房檐下一搭,让慢慢干去。到时候,抽一条出来点着用以抽水烟点火,用完了再抽一条,抽出来的那绳儿点着火后是不灭的,一年下来,就省下了几块火柴钱呢。

八十年代中期,他已经岁数大了,我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硬是把那几亩地让亲戚代耕了。目的就是让他歇下来安享晚年。可是,他说,人不能一日无亊。硬要我给他找个差使干。眼看快70岁的人了,能干什么?到哪里去找适合他干的事?但又拗不过他,没办法,我只好找和我交好的D先生。

D是大型国营商场的领导,又长我数岁,我就把老父亲的想法对他说了,D也是个热心肠善良的兄长,当即就说,到我这儿来,这儿传达室正需要个老人呢!于是,父亲就成了这家商场传达室的看门人。之后,D多次给我说,老人好,勤快,言语紧,又不多亊。可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多次对我说,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理由是看门这活太轻太没有啥干头。他要干那种能活动身子的工作。我说算了吧,你都这把年纪了,让别人怎么看我呢。说实话我不愿意给他寻亊情干,一个重要原因是自己脸上挂不住。我这话一出,他就说,这有啥,你爹是干活,又没拿人偷人,有啥难看的。给你不丢人。再说,我这一闲下来不干活,就浑身难受浑身疼,你不能看着我生病吧?

看看老父亲,我不知道说啥好。那时,我已经到景区工作,他知道那里有许多保洁工,非要让我给人家说说让他去扫一段路。我跟父亲一起生活了43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是父亲的言传身教和他做人处世的行为,熏陶了我,潜移默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公徳,什么叫修养,哪些亊能做,哪些亊不能做。

父亲离开我20多年了,每每回忆起他在世的样子,就会让我联想到梁晓声说的那几句话,我以为我的父亲虽然没念过几年书,而且还是个农民,但传统的文化修养已经深深的植根于他的骨子里,他做人处事从不需要他人刻意的提醒,而是出于本能的自觉,他的所有自由都源于心头永远记挂的公序良俗与社会法则,从来都是为他人着想的真诚与善良。

他就是梁晓声先生说的那种文化在社会中的真实版本。人来世上图个啥?不就是图一个“值”字么!父亲一不是官,没权没势;二不经商,没有金银财帛的积累。可是,他把自己的好和品徳留在了世上。父亲出殡的那一幕经常在我脑海中回闪,农村老人埋人的事常有,但像父亲那样让许多村人流泪抹惜惶的人却不多。父亲灵柩出城的那个场面,是对他一生人品的最后肯定。

到现在20多年了,巷里邻居们提起他,没有人不说他好没有人不佩服他没有人不怀念他。所以说,父亲这辈子值了,值就值在他有一副好德性,一个好名声上;我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人都说父爱如山,父亲就是一座大山。可在我看来,我的父亲就是书。这书给了我以精神佐养,给了我做人的榜样;这书,让我读了一辈子,也让我受用了一辈子;这书,越读越有味,越读越养人。

世亊无常,我在心里默默的许着,倘若还真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他的儿子!



田华,陕西华阴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生人,中共党员,务过农,当过临时工,做过教师,为最后一批被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现已退休。其对事物观察细致,善于探索平常事物背后的微理,业余生活平淡,喜欢侍弄花草或以书法绘画消遣时日。写作秉持了寻美与守真的原则,其文亦如其人,朴实无华,洒脱率真,读来也颇具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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