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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作者:会宁王宁)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07-23

伤  逝

文  \  王宁 

新搬的市医院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进来。半个月前在旧市医院和老公做了体检,今天拿了体检总结表去新医院找医生咨询,完了顺便到处转了转。新医院的格局比旧医院合理多了,也宽敞多了,人进去没有了空间上的逼仄感和压抑感。之所以想熟悉一下这家医院的环境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的。我和老公的老家都在会宁农村,而且定西专医院在我们那里还是很有些名望的,有了重病大病看到这里就基本算是看到头了。所以自己的亲人、亲戚、邻居时常有人来这里看病,免不了我给他们引引路。虽然这里的医生没有和我私人关系很熟悉的,但我生活在这个地方,给远道而来的亲戚邻居们引引路是理所当然的。

在旧医院体检的时候,大部分科室都搬走了,很安静。我在等待做B超的时候也去外面走了走,所看到的地方都是那么熟悉,好像到处都留下过自己的脚印和沉重。在这里,我的父亲在九十年代初来回住过三次,那时候我没来过这里,这个地方在我心里是一个既神圣又神秘的地方。2001年我定居在定西后,先后陪母亲在这家医院做过三次手术,婆婆住过一段时间院,妹妹做过一次手术,领着父亲和弟弟做过很多次检查。陪着亲戚邻居做过多少次检查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这所医院里,我陪着看过医生而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们有——大舅、大姐夫和婆婆。

大舅在我的记忆里是个谨慎的人。他结婚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我隐约记得那一天的一些片段。在新娘的炕上有几个人在耍新媳妇,大舅在那间屋子里出出进进地走,不安地看着他们嬉闹。大舅吃饭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夹起一筷子饭要先看看再送到嘴里。可命运就像故意跟人开玩笑一样,大舅偏偏得了胃癌。他来定西专医院的时候已经到晚期了,胸部积了水。

那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在定西车站,和大舅、二舅、表弟等在一起。我去车站接回了他们。大舅看起来很羸弱。我就让他们先休息半天,第二天一早去医院。第二天下了厚厚的雪,我住在新城区,那时候还没有直通医院的公交车,雪天打的更困难。我抱着儿子边走边招手,表弟扶着大舅,父亲和二舅跟着。一直招到离医院剩五分钟路程的时候还没有招到一辆车,我们一行人就默默地走完了这五分钟的路程。彩超结果出来时,上面写着胃Ca,大舅要看,我就让他看了一眼,他看完了自顾念叨“它兴许没什么吧?”我随口说“医生说有点炎症”。然后找借口把单子要了回来给了二舅。二舅是位自学的赤脚医生,他懂。表弟听了我的话信以为真,回来的路上他很高兴,眼睛里闪着重新燃起的希冀之光。我做饭的时候把表弟叫到厨房,给他说了实情,表弟一下子就哭了起来。那时候他刚刚结婚,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我安慰他说,病是没办法了,以后有困难了我们大家解决。后来上大学的表弟毕业分配后买房子向我借钱,我那时候刚刚把手头所有的钱凑起来做了别的用途,没有多余的钱借给表弟,到现在都感到内疚。

那天我给大家做的面条,大舅说他不想吃面条,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把你昨天做的洋芋丝丝再做点,洋芋菜天天吃么,你做的咋味道不一样!还有你昨天做的那个豆芽和韭菜的菜,今天也再做点!”到现在我一做起这两样菜就想起大舅。真后悔没多做几个别的菜让大舅尝尝,两天只给他重复做了那两样菜。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接到弟弟的电话,说大舅去世了。那时候我因小产卧床,母亲来给我做饭。母亲就在我旁边,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哭起来,我抱着母亲的肩想安慰她,自己却也哭了起来,母亲反过来安慰我,叫我别哭,说在月子里哭了对身体不好 。她也克制着自己,背着我偷偷地哭。母亲和大舅的年龄最贴近,感情也最深。大舅的去世如冬天里的风,凄厉地经过母亲的心。

大姐夫是老公的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大的姐姐的丈夫,比老公大了二十多岁,他病危的时候两个儿子都超过了婚龄但都还没有结婚。我见过大姐夫的次数有限,那天外甥领着他在专医院门口等我,说刚在会宁县医院做的检查,想找定西专医院的医生再看看B超单子,确诊一下。那天我见到姐夫时,他的脸又黑又瘦。我领着他找了给大舅看过病的同一位医生,他的病和大舅的一样,但比大舅发现的早一点,还能手术。医生意味深长地说:“要做就做了吧,能延长个一、二年。”

姐夫做了手术回家休养期间,他的二儿子有了对象,想着不等哥哥了,早点结了婚让父亲心里安然一些,但就在准备举办婚礼的头天晚上,姐夫却溘然长逝,婚事又改成了丧事办。我想姐夫是不是因为这点安然的来临而放松了自己,终究撑不住了呢?我不知道他临走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多少有了点安慰的感觉。那时候他才六十岁,如果能多活五六年,他的两个儿子现在应该都有自己的孩子,他就能沐浴到这个世界上最温馨的阳光了。只可惜这个世界还有冷酷的一面,它像一个隐形的沙坑,无声地吞噬着滑到它边缘的一切事物。

婆婆是位勤奋而聪慧的人。她自幼失去双亲,一生省吃俭用,吃过很多苦。我老公是她最小的孩子,我们结婚时,二姐已经生了四个姑娘,还没有男孩,这也是婆婆心头的大事。那年八月份二姐生了个儿子,十一月份我也生了儿子。婆婆的脸上开了花似的。每天早上四点钟就起床锻炼,说锻炼攒劲了要帮我们带孩子,那是在我的印象中婆婆的身心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婆婆最后在老家弥留的一个月里,我给她送过几回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因为儿子在上学,我得当天去当天回。有一次我临出门的时刻回头望了她一眼,那是我做出的至今令我后悔的一个动作。婆婆回应我的眼神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一想起她,我就想起她那一刻的眼神。她分明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了。那眼神充满了急切,身子朝着我斜了斜,好像要扑过来,好像我有能力能让她起死回生。我的心在那一刻有种被钝器重击了一下的感觉,扭头就走。人最深重的沉痛和无奈莫过于让你肩负起自己无能无力却又来自亲人对生命的那份期望。

婆婆去世后,我领着母亲来这里看同一位医生,他自语“我记得这老人以前住过院的!”我轻轻地对他说“那是我婆婆,她已经去世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在这家医院里我探望过的现在已不在世的邻居有两位,一位是百种妈,一位是鱼儿大。他们的年龄都比我的父母亲大,但论辈份还小我一辈,所以我自小就这样称呼他们。百种妈去世的早,已经快十年了吧。鱼儿大是前年去世的,他一直叫我“狗娃”,小时候常常被他强行拖住用胡茬扎我的脸。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一进病房的门,他的一位堂弟说“哦,岁姑姑来了!”他却说了一句“狗娃你忙得很么!”就不再言语了,语气上有些哽咽,感觉得出他心里充满了悲伤。一个行将枯槁的生命对世间的一切都是心存悲悯和留恋的吧。

那些永远逝去的生命,他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在这个风花雪月的世界上自此无影无踪了。但那张张熟悉的脸,一颦一笑,总在眼前。

有一首英国诗人霍尔丹的诗,觉得它很靠近我此刻的心境:

我在风铃草的树林里寻你,

却不见你的踪迹。

你无影无痕,

但我能感觉到你与我同在。

在小银莲花金色的六角星里?

在四散的嫩鹅黄的九轮草里?

在迷途的知更草粉红的花瓣里?

我无从知晓。

然而,突然间,我知道了:

在栗色的树干间,目力所及之处,

那齐膝的风铃草就是你:

何处?无处?某处?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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