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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凌代琼|吃派饭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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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派饭

一半现实,一半梦;一念花开,一念花落,知青的我,下放农村第一个早晨,人还贪玩在梦里,就被乡村娃叫醒。
学生,学生,起来吃早饭了。你是谁呀?睡觉呢,汪汪汪,烦不烦。我是茶场场长家大儿子,我爸叫我来喊你们学生,到我家吃早饭去。你先回,我们马上起床洗漱后就来。不懂乡情的我们,把乡情最高礼仪不当回事,自以为吃派饭是一种应该,还很傲慢地对待来喊我们的孩子。
农村的早饭,就是稻米稀饭,几个自家腌制的腌萝卜和腌辣椒咸菜放在桌上。我们一边喝着呼呼响的稀饭,眼睛打量着队长家里的摆设,一面听场长介绍着乡情。一会吃过早饭,同学们就跟我一起出工,到茶山上去除草。你们定为一天为7分工,与我们农村妇女一样。一天早工是3分,早工是早6点到8点,你们可以不上。但七分工就少3分工了。我们是2毛9一个工。这话一出,我们就炸了。也就是说,我们再怎么干,一天到晚,都不值2毛钱。队长一看苗头不对,就说,我会向大队反映你们的情况,锻炼好了,表现好了,我们还会根据实际情况重新调整工分的。

我们在茶山上没精打采地除着茶丛里的草,心里都知道,再有天大的本事,一天也挣不到2毛钱,就是拼命,也打不破这个生态圈的定律。每月有10元钱下放补贴的我们,在农民眼里就是富人了。我们根本就看不上什么工分,只是从心眼里听毛主席的话,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着农民学习农耕劳作。人人知道,长城不是一天就建成的,我们的学习也就慢节奏地跟着。从没有强体力劳动过的我们,心不在焉也不得要领的只是学着场长的样子,举着锄头,锄着茶树根部的草。还锄一会,站一会。被反复的手把手的教,才学得一点模样。就这样干活,我的手还是起了两个大血泡。自己看着手上的血泡,在心里想,我们如果不到农村来锻炼,真得会变“修”。锄头把子一磨到手上血泡,钻心的痛。可我怎么也要忍着,因为这是第一天劳动。
劳动间息时间,肚子就饿了。我许久地站在山上高处,我的意识,要对现在进行超越。穿过眼下无意义的琐事,将痛苦置身于痛苦之外。痛苦之外的远处的长江,滚滚流动着一种明亮。看着长江家乡的方向,脑海里的记忆水,也翻腾着家中妈妈热饭菜的味道。要是在家里,妈妈早就发现我手上血泡,将血泡用针挑破,上药并包好了。

伢几个,洗洗手,劳动一上午也累了渴了,先喝碗米汤,解解渴吧!哪来的。场长回说,我们这里做饭,都先将米汤盛一钵子,家人渴了回家就喝米汤。同学们将一钵子米汤喝干。队长说,晚上叫我家堂客(土话老婆的意思)多做些。场长看到我在不断摩擦手心,问怎么了,杨时应同学抢着说,小凌同学的手起了两个血泡。场长走到我身边,看摸着我起血泡的左手。我帮你挑了,就不痛了。我默默地点着头。不过我家没有药,就用火柴皮给你敷上。这时,徐强胜同学说,我箱子里有云南白药,回去就给你敷上。下午小凌就不要上山锄草了。不,我一定要和同学们一起劳动,我是来锻炼的。场长看着我,露出笑容。
午餐,出乎我们的意料,有腊肉,还有咸鱼,外有四个新鲜的蔬菜豆角、茄子、空心菜和瓠子。午饭,同学们都吃得开心一些,队长说,伢几个,刚到我们农村,可能口味不好,但饭要吃饱。晚餐,还是如请客。晚饭后,场长对我们说,明天到副队长家吃饭,同学们要注意一下,不要像在我家一样,先把锅巴都铲吃了。在我们望江,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场长的话,将我们的脸都说红了。一时间我们都有点发呆地看着场长和他家堂客。场长说,我家没有关系,同学们到农村,入乡随俗就好。谢谢场长提醒。我一面说着话,一面在脑海回忆同学们抢锅巴的场景。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放着梅干菜、豆腐乳等咸菜。场长调整了劳动强度。叫我们每个人带上点马(小板凳)与小铲子,到苗圃里去铲苗圃里的草。人蹲着比较劳累,就坐着铲草。这一善举,使还没有适应农村劳作的我们,得到一点放松。就是这样的劳动,到第三天的中午,我的身体就顶不住,头晒得发昏,鼻子,流血了。流着鼻血,我也是到一家去吃派饭。因为这是生活安排,我没有选择。在副队长家,他家堂客,要为我单独蒸鸡蛋,被我谢绝了。两个鸡蛋,能换一斤盐。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一天去上工,路过下放干部门口,同学们过来,听说你们中有一位同学在劳动中流鼻血。我站出来,是我。现在还流鼻血吗?劳动强度大就流血。奥。我有一方子,能治流鼻血。不过要在流鼻血时,才能治。不流鼻血,用上也不起效果。下次流鼻血时,就到我家来,我给你治好。那我就在这先谢谢您了,李叔。
这一天晚饭后,场长专门来看我。我两天就要流一次鼻血,晚上躺在芦苇杆铺就的床上翻身,床响声很大,向队里反映,能否换成木板床,回答,就这个条件,睡熟习惯了也就好了。因流鼻血,我身体比较虚弱,睡不着。场长走出我房间时,转身对我说,明天到“五类分子”家去吃派饭,你们可要注意,听到什么不好的言论,要及时向我汇报。
这家“五类分子”富农家里的早餐,就众不同。比一般人家多了一盘咸鸭蛋,腌菜与咸辣椒上还浇了麻油。“五类分子”的解释,你们城里的伢子到农村不习惯,我们就在菜上都浇了点油。更有特别处,午餐专门为我们做了红烧鱼。在他家的饭菜里,嚼出一些说不出的味道。
真要说特别,我感觉不是吃,而是他家的“花床”。人是缺什么想什么,一看到他家卧室里的床,我就走不动了。这床,雕工、生漆与床上的绘画,典型的徽雕艺术,看着让人喜眼。联想自己现在翻身就嘎嘎响的床,闲话起床。这张姓的富农说,这床是他结婚时打的,有些年头了。现在,全公社就有一人能做这床,这人还是从江南过来的。据说,现在年轻人结婚,打一张花窗要300块。我表示惊讶地说,那么贵?吃派饭,没有发现或感觉什么不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他家与一般农户家的摆设不同。别人家条桌后的中堂,都是毛主席像,他家是老祖宗像。

吃派饭,这种农村礼仪的活动,使我们一户一户走近了农户的家中,闻到了农民家烟火的味道,也聆听到了土地里人生长拔节的声音。将爱包裹在超自然平静中的农民,“蝴蝶效应”的味蕾的扇动,这家加鸡蛋那家加豆腐的行为,微观和宏观尺度展示出无限相似性的生活味道,使我们都沉浸在受物理定律支配的特定空间里。
美食是爱的传递,情感网络在慢时光里的我们,感到每一道菜里,都传达着农民对我们知青的关爱。走吃20多天,一个村刮起的招待知青的味蕾风,悄然抚摸着我们年轻的心身。使我们的肠胃,在淳朴的民风中渐渐适应。也就这样,新食物以新的能量,一天天支撑起我们承担重量的身体。
东家长,西家短,这家咸,那家淡,这些生活碎屑信息,又在夜空下,重新粘合成我们知青,春夜味蕾的《天方夜谭》。地点、时间、命运的巧合,使迷于对事物反应和对生活探索的我们已感到,那昨天还是另外一个维度里的生活,已直接影响着我的感官。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望江人,以一种我无法讲述的排列方式,真真切切地联系着我的现在和未来。
派饭,一餐餐地吃,人腿上的走动与农民的互动,拉近了我们与农民之间新的关系,也调整了我们与农民的心距。走在脚步与心事重叠的路上,我们学会了招呼,人自然地参与到农村的事物链中。
当你与我一起,被强大的生命波推动着穿越旧时光,解读到留存在记忆中的这一页,从文字的桥上,越过自我的边界,走进我派饭的最后一家,到下放干部大老李家做客。领略旧时光里那真实的存在,在最发黄模糊的直觉里,怀想着一种隐喻。那重新布局的你,就能从语言的解码中,读到派饭里的“吃墨”。惊讶的你,就从生活转换而来的文字行距离,走进对我而言是终身难忘的那个空间。
待人诚恳友好的老李,相当于我们的生活顾问与农村的生活指南。一说到下放干部大老李家吃派饭,同学们都非常高兴。因为他是我们知青点的共同的朋友。那天中午,我们从林场的苗圃下工,人一跨进老李的大门,就看到客厅的桌上,放着诱人菜肴。红烧肉,盘黄鳝,炒了一盘鸡蛋还有4盘蔬菜,搞得像过节。这样搞,我们过意不去,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传出去不好。老李还拿出酒杯说,在我这里同学们怕什么。一晃,你们来这里也20多天了,我看你们也渐渐要适应新农村了,为你们高兴,大家都喝点。我们谢绝了。
食色乃性也。诱惑着饥饿的我们,同学们都不知道怎么感激。就像在家一样,开吃吧!存在变成了自由,温柔发出了声色。老李的话,使有点激动的我,刚用筷子夹到一块黄鳝,就突然感到不对劲,放下筷子,用手一摸鼻子,一手鼻血。同学们都突然停下,发呆地齐看着我。我说同学们你们吃自己的,我这没有大碍的。不要因为我,影响大家吃午饭。下午还要上工。老李说,有我,你们同学放心,就听老李叫妻子的名字,快把医药箱拿来。
老李妻子让我躺在床上,给我洗擦鼻血。老李找去收藏的好墨。叫他妻用手捻一些草纸。老李一边走一边说,不是好墨,治不好小凌的流鼻血。我插话说,是我们小时候写大字用的胡开文的墨吗?那墨太普通了,不行。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盒子,又从一层包装的黄布里拿出一长条墨,墨上还有三个字“金不换”。老李的妻子已将砚台盖打开,老李开始磨墨。磨好墨,将草纸浸在墨里,(因为我躺着,还有什么药,配在纸墨里我不知道)然后,就用这粘着墨的草纸,让墨滴进鼻孔。墨顺着鼻孔,流进口腔,进入喉咙。滴一会,就用这纸墨,堵住流血的鼻孔。第一次,鼻血把草纸和墨都化了。接着又来了第二次。这次,墨汁与墨纸一直伸到鼻子最上部。也就一小会,鼻血就止住了。老李笑着说,别人吃饭你吃墨。一边说,老李还一边叫我吃了消炎药。先躺着不要动,睡一会,上工时间我们再叫你。
我听话地躺在他家,墨流进了我的血液。迷迷糊糊中将老李的形象与父亲的形象重叠着,我不知道墨是怎样悄然渗入我的血液的,只是感觉有轻柔的气息抚慰着痛苦。也不知道是流鼻血过多,还是什么原因,人就在一种幻然里睡着了。这餐鼻子吃墨的岁月凝香,凝结住了我流鼻血的历史,也凝结成了我流年的梦花。
再次醒来,新生的我,像身处另一世界。生活的微粒和波长两个向度向我物理的讲述着眼前的一切。专门为我做的热腾腾的蒸鸡蛋和老李妻子眼睛母爱的慈光,长波热香的向我辐射,受辐射影响,我的眼起雾,喉咙哽咽了。老李妻子用语言调整着我的情绪。我们拿工资,可不比农民家,吃吧孩子,你就比我大闺女大两岁。
晚餐,我还是鼻孔吃墨。老李开玩笑说,列宁吃墨,用嘴,而你小凌用鼻子。将来,你小凌要出息了,这鼻子吃墨,可就是故事了。我知道老李的意思,说,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生命中的恩人。感恩生活所有的相遇。从此,再也没有流过鼻血的我,就带着这墨香与心香,带着一颗感恩的心,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里。

作者简介:凌代琼,安徽铜陵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次获全国各类散文奖。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4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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