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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小学》一个老师和十八个学生的故事

 教授的拐杖 20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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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知识青年之歌

                
(一)
1968年12月下旬,我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怀揣梦想,告别亲人,来到中条山腹地一个叫垣曲的县城,然后被分配到王茅公社北河大队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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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前排右一)1971年参加垣曲县第十次团代会王茅公社代表留念

北河这个知青点比较特殊,是为了安置随后投亲靠友的零星北京知青而增设的知青点。知青们三三两两,先后而来。这里民风淳朴,不论是村干部还是老乡都对我们很照顾。他们习惯叫我们“北京大学生”,其实我们不过是刚走出校园的中学生。由于我来队最早,又是高中生,能吃苦,不久后被任命为北河知青点的小组长。北河人数最多的时候共有二十个知青。
1970年春,大队支书娄海全找我谈话,要我到北坡小学当老师,接替知青吴小荣的工作。我既开心又忐忑,开心的是不用干农活了,担心的是能不能当好这个老师。在大队支书的鼓励下,我走进这座窑洞小学,做了近两年的代课老师,和十几个山里娃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
北坡生产队是北河大队最偏远的一个山村,它们分别是以魏、马、付、李、宁、王姓冠名的六个自然庄组成的,居住很分散。学校居中设在魏家庄。由两孔半土窑洞组成,坐北朝南,西边一孔是教师办公室兼宿舍,东边那孔是教室,挨着教室那半截窑洞是灶房,垣曲土话叫“锅底哈”。一至四年级十八名学生都集中在这一孔窑洞里学习。叫一人校(一个老师),四级复试班,当时这种学校在垣曲很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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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插队时教学的窑洞学校

教室的黑板是抹在窑洞壁上一块大约两平方米的矩形水泥墙皮,上面刷着些黑漆。两大排木板搭建的长条课桌,凳子由学生各自从家里带来,长短高低不等,参差不齐。低年级坐在前边,高年级在后边。窑顶上方是一个打麦场,夏、秋用来打场、晒粮食,平时就是学校的操场。学校的厕所男女混用,就在院子西南角,地堰下挖了一米深的窑崁,外边用土坯围起来,只留一个口出入,里边挖个坑,放个陶瓷缸,上边放两块石板。缸里放根木棍,以防大便时,粪便溅到屁股上。旁边还有个鸡窝,养了两只鸡。学校没有院墙,门前是一条大沟。
虽说是四级复试班,但年龄跨度很大,一个年级的学生相差两三岁之多。一年级学生七八岁,四年级里最大的有十五六岁。当时我刚满二十岁,一脸稚气,其实就是个孩子王。
因为是自然庄,学生分布也不均匀。李家庄学生最多,三户共有六个学生,只要听到叽叽喳喳地哼唱眉户小戏的声音,就知道这是“大部队”来了。王文忠是李家庄的外来户,读四年级,他个头儿最大,虎头虎脑,虎背熊腰。学校用水主要是他挑来,长年坚持,分文不取。山泉在学校和他家中间位置各一里地远,他上学挑一担水送学校,放学担一担水回家。他家从河南逃荒而来,说话乡音未改,常常把“中”字挂在嘴边。文忠,去挑水吧?“中——”文忠,帮同学扫地吧?“中——”很是勤快。
付家庄离学校最远,路也最难走,坡陡沟深,山路十八弯。这个庄上有五个学生,三个四年级付姓学生是堂姊妹。还有两个是郭冬棉和她的妹妹。郭冬棉是付家庄的外来户,但与邻居们相处和睦。家里姊妹多,她是家中老大,当时是二年级。她妈妈很能干,去她家吃派饭时常有些好吃的,至少有一个鸡蛋。除了饭菜可口外,还乐于助人。插队对我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不会拆洗棉衣和被子,郭冬棉的妈妈帮我拆洗过几次。最让我感动的是,那年冬天,她妈妈帮我拆洗被子时,看我的被子单薄,就让冬棉给我送来了一床里面三新的棉被,我怎么谢绝也不行。给她钱也不要,只好收下。这个冬天很温暖,这让我终生难忘。
王家庄、 宁家庄、马家庄、魏家庄都是一户人家。王家王竹棉姊妹三个分别是四年级、三年级和二年级;宁家一个女孩,二年级;马家两个学生,兄弟两个,哥哥马利民三年级,弟弟马中民二年级;魏家两个学生是叔侄关系,叔叔魏迁民四年级,侄儿魏王军是一年级。魏迁民是班长,也是我的好助手。魏王军年龄最小,长得很机灵。当时学校里养了两只鸡,每天喂鸡收蛋和早晚开关鸡窝门全是他的事,从没有拉过一次。同学们都叫他鸡司令。
那个年代,母鸡是农民心中的“鸡屁股银行”,鸡蛋一般自己舍不得吃,大都用来去供销社换成肥皂、火柴、煤油或者铅笔、练习本什么的。学校用的粉笔也往往用鸡蛋换回。
有一天,魏王军告诉我:“刘老师!那只芦花鸡趴窝里一天都没出来,不知道咋啦?”我和同学都围到鸡窝前去看,只见它趴在窝里一动不动,我说是不是病了。赶紧请教王军的妈妈。她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只老母鸡是在“捞窝”,就是要抱蛋生宝宝了,要我准备一些新鲜的鸡蛋。我提议同学们一人在家拿一个刚下的鸡蛋,孵出小鸡就归自己养。学生热情很高,每人都带来一个鸡蛋,蛋壳上写上各自的名字。魏迁民从家里找来一个竹筐,里面放上碎麦秸,把鸡蛋放在筐里,再把抱窝的母鸡放进去,放在灶房里。王军妈妈还告诉我,母鸡抱窝不能惊扰,要放在僻静处,每天下午喂一次食,喝一次水。同学们轮流值日,就像伺候月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它,期待自己名下的小鸡出壳的那一天。二十天之后,十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先后破壳而出,那些日子,我的生活又多了些乐趣。
 (三)
你可能要问我,一个人同时教好几个年级,怎么上课呢?我可以用一首小诗来概括当时的教学现状:
青年少年童年,
教室里热火朝天
原是四级复式班
八门功课轮转
老师二十刚满
幼生乳牙正换
大生代师管幼孩
其实都是童颜
这边生字刚教
那头儿又习珠算
美术体育唱歌
全体同操同练
往返山路弯弯
天天派饭两餐
米粸黄(huo)菜馍馍
鸡蛋就是改善
生活清贫简单
尊师重教蔚然
台上台下齐声唤
作业何时能完
当时学校开设的八门课程是:语文,算术,音乐、体育、美术、珠算、写字(三四年级写毛笔字,低年级写铅笔和钢笔字)   和劳动课 。老师给四年级上课时,其它年级做作业或预习,四年级上完课,开始做作业,再给三年级上课,依次轮回。三四年级同学都是我的好助手,有的担水、扫地擦桌子,有的辅导低年级同学学习,监督他们背书,听写生字。表现好的我奖励他可以给一年级的同学批改作业。这种机会不太多,所以享受这种待遇的大孩子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像个“小先生”一样十分神气。
体育、美术、音乐课都是全校学生一起上。体育课就是做做广播体操、跳绳、做些游戏之类。美术课主要是临摹,照着葫芦画瓢,没有课本,老师随机找点素材,要说画的好的要数马中民兄弟俩,有一次美术课画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其实马中民画的最接近范本,交作业时他却一边说着不太像,一边提笔在画上写了四个字:铁路工人。音乐课主要教学生唱一些流行的革命歌曲。为了弥补唱歌水平不高的短板,我还曾邀请邻村的东窑知青马骏教习歌舞。记得有一个关于“老三篇”的段子― ――
“张思德叔叔在烧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边唱边舞,像模像样。那天,孩子们开心极了。
珠算课也是我的短板。我插队前虽然是个高中学生,但是从来没有学过珠算。于是我就现学现卖,利用晚上时间向会计马天民请教,随后再教学生。教学用的算盘是一个挺大的毛算盘,有时我还让马利民上讲台演示,这不仅让我省点儿事,还增强了学生的自信心。劳动课随机安排,一般是搞校园卫生,有时也给队里干点儿轻松的农活儿,比如拾粪、拾花柴等等。
(四)
白天上课,批改作业,忙忙碌碌,时间过得紧张而充实。最难熬是黑夜,学生们都回家了,漆黑的校园就剩下我一个人,很是寂寞孤单,特别是漫长的冬夜更是难熬。除了备课、批改作业以外,我还看看书,每天把从北京带来的《唐诗三百首》抄上一两首。半年下来,竟然把它全部抄完了。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还没有通电,晚上点个煤油灯,早上起来鼻孔熏得黑乎乎的,嘴巴吐的痰也是黑的,有时头发也会被煤油灯燎掉一些。
有一次,下了一夜的雪,天刚蒙蒙亮,我被一阵挠门的声音弄醒。听老乡说过这里曾有狼和狐狸出没,我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抄起铁锹壮着胆子冲了出去。只见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动物的足迹。站到院外,举目远眺,看到对面山坡的雪地上一只飞跑的狐狸。此后一连几天晚上我都睡不好觉。好在魏迁民家离学校不远,晚上吃过饭,可以到他家聊聊天。队里小伙儿李正、付小生、马天民等人常来陪我,队干部也时不时地看望慰问,给我带些核桃、枣子、瓜果、柿饼、炒粸等吃食,让我孤独的心里感到一些温暖。
                         (五)
学说垣曲话。垣曲方言很特别,和普通话相差甚远。比如把上叫(shuo),把下叫(ha),把肚叫(tou),把羊叫(yuo),把狼叫(luo)墙叫(quo),说话尾音不仅拉得很长,而且还带拐弯的,往往是没见到人就听到声音了!“去(qi)那多家——”“忘(wo)别火啦——”听起来像唱歌一样,有时因听不懂方言还闹出许多笑话。
记得一次去王占占家吃派饭,她妈妈给我做了好吃的“油疙瘩”,她爸爸也很热情地和我拉家常,问我在这里习惯吗?偷鸡不偷鸡?我心里一怔,脱口而出:不偷鸡。其实他们说的“偷鸡”就是肚子没吃饱。
还有一次,几个学生没能认真完成作业,课堂上我狠狠地训了他们。我说:“严格要求是为你们好,你们以为我是在求你们吗?”全场大笑。我忽然明白了当地方言求是骂人的话,便解释:我说的求是要求的求,不是你们想的那个球。笑声更大了。为了更好地和家长沟通,我也学着说些垣曲话,但总是不伦不类。同学们背地里常笑我,模仿我说走了腔调的垣曲话。
                         (六)
学校的活动随农业的季节特点走,农忙时的麦假、秋假,大点儿的孩子下地干活儿,一二年级的就去拾麦穗或者捡羊粪蛋。我一般随着社员干场院的活儿,用实际行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最累的农活儿有最好的饭食,白馍、干粸可以吃到吃不动为止。
我们代课老师不仅伙食比大多数老乡好,而且工分最高,除了记满勤,每个月还发五元现金。我们吃派饭也往往比招待公社干部下乡还要好些。在队里瓜地吃个甜瓜或者几块西瓜,也只是象征性地记账。记得那年吃了二十几次瓜,年底总共才扣去六元钱,这也充分体现了老乡对我们这些知青的关爱和照顾;体现了尊师重教的淳朴民风。
(七)
1972年元月,我有幸被招入了几百里之外的永济农药厂当工人。心里既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终于走出大山,跳出农门;纠结的是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学生。因怕孩子们伤心,临走前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离开北坡时,全校的同学都眼泪汪汪,依依不舍,那场面很是感人。我说:“同学们别伤心,好好学习,以后老师会回来看你们的。”离开那天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很冷,同学们自觉行动起来,把路上的积雪清理干净。王文忠、魏迁民、马利民三个男生帮我抬箱子扛行李,走了三四里路一直送到北河村的公路站点上,我劝他们早点回去,他们死活不肯,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去县城的“票车”。那时一天才发两趟车,错过了相当麻烦。他们把我送上车以后,才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开……
第二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王文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很是吃惊:“文忠,你怎么来啦?没去上学跑到我这里干啥呀?”文忠说他已经不上学了,和朋友一起来运城买个三轮车跑运输挣钱,顺便过来看看老师。我询问了我们全班同学的情况,文忠说,四年级七个同学有四个都不读书了,一是因为学校离家远了,不方便(高年级迁至大队的中心小学上课),二是因为家里缺劳力,帮大人干活了。这让我既难过又牵挂。
1974年春天,我专门回了趟垣曲北坡队,挨家挨户看了看曾经帮助过我的老乡,又到我的窑洞小学,见到了部分当年的学生,勉励他们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并和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十多年后我返回京城,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八)
2011年夏天,郭冬棉同学寻找《我的北京知青老师》的文章在网上传播 ,被在垣曲陈村插队的知青仇晶看到了,由于她的牵线、沟通,分别四十年的我们又联系上了。郭冬棉的寻师故事引起了中央电视台《向幸福出发》栏目组的兴趣,受该栏目组导演黄先飞之邀,我、吳小荣两位知青老师和仇晶、郭冬棉、马中民等人相逢在《向幸福出发》栏目组。录制节目时,郭冬棉满怀深情地为我们献上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首歌,让我们感到非常幸福和光荣。我和吴老师虽然都在北京,但自从分别后一直没联系过。原来,受我们两位知青老师的影响,长大后她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园丁,教书育人二十多年,是一位十分优秀的老师,马中民也很优秀,在部队是团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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