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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连载】江南笛声(二)

 桃溪微刊 2020-07-25

        江南笛声                           

第三回  手倦抛书午梦长      

余若闲时也看过《润夫遗书》、《相字秘牒》等书,于测字、算命等事颇有己见。他以为,命由人作,事在人为,未尽人事而言天命,不可也。余若虽不喜算命之事,此时却正欲街头巷尾摆个字摊为人相字,其心里亦有一番计较,不危言耸听,不巧取诈夺。

在街上购置了笔墨纸砚,回到客栈又跟掌柜商量,借了一张小方桌,两张凳子。找来一块方布,在自己房里磨墨写了起来:中间用隶体写上“测字”两个大字,两旁写上“异人传秘法,一字知祸福”一对,用的竟是欧楷,又用圆圈将这一对十字圈起来。余若少时也跟二哥谭竹风一块儿练过字,自己做生意多年又常记账修书,未将笔搁下,此时将字摊门面装点得也是清清楚楚。余若又找了件素袍,准备明天穿。在床上随便拆了几个字便睡着了。

时下,测字十分盛行,上到军国大事,下到家庭小事,都喜欢先测个字,以知宜忌趋避,在民间尤其普及,因此不少落破文人为了糊口,便在街头做起这个行当。在此地,街上茶馆里已有许多字摊,余若这天早上提着小桌等在街上转了许久都没找到摊位,只好到街尾人少的地方,支开桌子、铺上红布、摆开笔墨,柳树旁、屋檐下安置好字摊。他抬头开始看街上的人。

余若就这么看着路上的人,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偶尔也念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等语招揽行人。一个时辰过去了,也没人上前问他测一个字。余若又拿起桌上几本书的一本,看了起来。看累了就吆喝几声,靠在背后的墙上,看看人,接着又看书。整个上午也没一个人来要他测字,许是人们见他新来摆摊,不知测得准与不准,况平日又已有自己常问的测字先生了,再者大概见他年轻,便更不信任了。

中午余若吃过饭,一阵困意袭来,便趴在字摊上睡着了。

余若于这街旁摊前睡觉并不陌生,非只到处见过,当年自己水果生意由小做大,便是从摆摊开始。自觉这摊前睡觉之人,能极快入睡,睡时更是别有一般舒适、养神,且姿势不一,街上自有一番人声、车声,却丝毫不碍其休憩,待有客光顾,又往往能自动醒转。后来他生意做大,当了老板,便不再这般睡了,谁知今日又重历旧事。

日移柳树影,街上行人也不知换了多少回。余若迷糊中只觉有三五人高声谈论在他身旁,心里一惊,手筋一抽,撞到了架在砚上的笔,滚落地下。余若睁眼看时,不知身在何处,喉头里冒出一串声音,不知所云,大抵是他家乡土话。再定一定神,见五个小伙从他摊前走过。乃拾起笔,又看看行人看看书,终第一天无人叫他测半个字,无人问他半句话。余若心想,这头天生意,怎么无一丝好彩,只明天再来罢。

回客栈歇了一晚,第二天仍到这里。坐了一会儿,余若想,须得造点声势出来,好让人知道这里有人。乃拿起绿竹笛,起初吹些繁华之音,而后尽是仙乐、道曲,只把自己吹得飘飘然如仙如道,把整条街吹得缈缈乎似仙境似琼瑶。余若眼里,街上的行人也都超然物外,仿佛神仙行于天宫,腾云驾雾,饮露吸风。一只蜜蜂想是也陶醉于他的妙曲,落在不远处书摊的一本书上,静静地听着。那书贩见了,拿起一本书就往下拍,“啪”的一声,偏又没拍着,让蜜蜂藏往两叠书之间的缝隙里,那书贩又朝缝隙狠拍几下,“啪、啪、啪”的,余若看了,哭笑不得,再无心情吹完这首曲子。

吹吹停停,这天直至太阳落山,仍无生意上门。正欲收摊等明日再来,抬头见一身着粗布衣衫的书生远远走来,两眼望这瞧,走几步又瞧过来。余若心想:想是生意来了。毕竟那书生来没来,请看下回:岂是从容唱渭城。

第四回  岂是从容唱渭城      

果然,那书生来到摊前,虽衣着简朴,然神清骨俊,两眼里自有一股英气,行礼说道:“先生,小生测个字,欲问功名。”余若让他自写一字,那书生提笔写了一“寒”字。余若想,雪里尚知春信至,怎么正当阳春三月,这书生却拣个“寒”字,再观他衣着气质,想是家境贫寒,此时更遇窘境。又见那字笔画刚健清奇,非凡俗之辈所能书,此人日后飞黄腾达亦未可知,故欲出言相勉。正是“薄命人算薄命命”,余若拿起这写着“寒”字的纸,端详了片刻,道:“‘寒’字乃‘宝’字头、‘富’字头、‘官宦’字头,问功名,上上吉。”那书生见说得直截了当,道:“先生,果真如此?‘寒’字为‘宝’、‘富’、‘官宦’字头不错,怎奈他亦是‘空’字、‘穷’字、‘窘’字头也,此于功名恐怕不大吉利。”余若正色大声道:“你这读书人,怎的不知,‘空’、‘穷’、‘窘’字头乃是个‘穴’字,怎与‘寒’字相同!且你这最后两点连着写,与上面‘八’字合成一‘公’字,自成名至公卿意也。问君子贵庚?”书生道:“虚度二十。”余若道:“是了,你看这‘寒’字中间‘二十二’,你后年二十二岁定金榜题名也!劝你早回家温习课本,两年后金榜题名、独占鳌头是正理。”那书生忙作揖喜道:“如此多谢先生!”又掏出银子,付与余若,再揖而去。

余若这里不免欢喜,毕竟有人来测字了。正欢喜间,又见一配刀侠客走了过来。余若心道:“这时倒好生意!”见那人满口胡子,神情却憨厚可爱。那人道:“先生,帮我测个字啊。”这话随口说出,却也响亮近人。余若道:“壮士欲测什么字?”那人道:“李,赵钱孙李的李。”余若在纸上写了个李字。正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余若道:“壮士是否刚解脱了关押?”那人吃惊叹道:“先生真是神了,我李一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只因前些日子得罪了官府中一捕快,后给抓了关在牢里,前天打晕了几个狱卒,逃了出来。现官兵正四处捉我,不知我该往何方而逃,能否摆脱官兵?”“能,只需径直往东,十八日后自然无事。”“是行水路还是陆路?”“不分水陆。”李一刀听了,似豁然开朗,道:“先生替在下指点迷津,在下了然何去何从,但还想知道其中道理。”余若道:“你看这‘李’字上头是一‘木’字,‘木’字为‘束’中脱出一‘口’,乃知你从束缚关押中脱出,又木字当头,生机当头也,定有惊无险。”“为何须往东十八日?”“东方甲乙木,所以知道往东;子时为一日之始,‘李’字‘十八子’便是十八日了;水与土都利于木,故此去可行水路亦可行陆路。不过壮士还得小心在意,毕竟瓜田‘李’下,不得不慎。”想李一刀这时全听明白了,留下银子,向余若抱拳便跨步往南行去。不是往东吗?原来这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须得往前走一段方有东行的道路。余若收了摊,回客栈不题。

生意已打破无人问津局面。此后虽非日日有客人似此纷至,却也得赚点银钱勉强度日。住客栈毕竟价钱较贵,余若便于附近租了间小旧屋。如此春去夏来,秋尽冬至,摊前的柳树由碧玉妆成转作万条萧索,两只寒鸦从柳枝上飞起,空气里透着一股冷意。

这天是大年三十,街上自有买年货的人,有的店铺已贴上春联,一派迎接春节的气象。余若也暗自打算早点收摊过年。这时他正在给一个千金小姐测字。只见那小姐眉清目秀,肌肤若雪,身材高挑,项长肩削,身上披一件青色披风,站立摊前。只看得余若魂不守舍,心嗵嗵直跳。无法抗拒地闻着小姐如兰的清气,呆呆地看着小姐写的娟秀的“读”字,竟找不到话说。忽想到她是测姻缘,心里道:“左边当前是个言字,小姐日后郎君当前乃靠言语立身,右边是个卖字,意他曾是做买卖的。”余若想的是他自己,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待小姐开口问了:“先生以为如何?”余若才忽又回过神来,嘴里忙道:“呃,很好,很好,小姐他日定伴得蟾宫之客,呃,十年寒窗苦,饱读圣贤书,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呃,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小……小姐他日郎才女貌,小姐知书达理,美满姻缘何胜于此?”小姐满面含春,含羞道:“多谢先生。”

余若不知小姐放了多少银子在桌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小姐背影。小姐已走远,余若仍望着她,双手拿起竹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小姐渐渐消失在苍茫雪街中。

雪越下越大,余若吹起了一首《雪行》:“山路少茅亭,行人缺斗篷。风雪无处避,只是往前行。”正是:“长天漫柳絮,雪市稀客旅。字摊清瘦人,独按竹笛曲。”又云:“东西南北中,何去复何从?几支竹笛曲,春夏又秋冬。”

毕竟江南笛声常有,此仅录余若今年一事,文采拙劣,聊遣看官之闷怀耳。

【终】

本期编辑:秋雨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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