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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络间流传的一则关于黄蓉为什么爱上郭靖的分析文章里，按照书中郭靖请了黄蓉一顿珍馐以及送了黄蓉一件貂皮大衣、四锭黄金、一匹汗血宝马进行估价，得出郭靖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从而迅速俘获了黄蓉的芳心。明眼人自然能看出，这是在调侃，毕竟熟读原书的人谁也不会相信黄蓉会因此就看上郭靖。 但事实正是如此，黄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看上郭靖的。但她看上的不是郭靖的巨额财力，而是他的至诚之心。 一 郭靖与黄蓉 郭靖是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主角，名讳自第一章里就有了，那时丘处机路过牛家村，偶遇郭啸天和杨铁心两位义士，巧在他二人的妻子也正怀孕，便替他二人未来的孩子分别取名「郭靖」和「杨康」，无论男女。 显然，「靖康」二字取自宋王朝的奇耻大辱靖康之耻，当年金兵达到开封城，掳走了宋徽宗与宋钦宗，成为整个宋朝人的切齿之痛。丘处机给他二人如此取名，自然有勉力二人将来长大成人后保家卫国之意。小说主题也正是这一基调。 此外，本书名为「射雕英雄传」，是写英雄人物传记，金庸在这时还是以儒家英雄观为主导，因此本书处处以儒家价值观来塑造主角在所难免。 于是，郭靖诞生了。 不同于那么多小说主角的聪慧、俊美，郭靖出生后颇为木讷，长相平平，按照书中人的话来说就是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生长在大漠之中，始终没有开窍，长相平平、资质平平，武功也是平平。读者在阅读时必然会想，为什么金庸要用这么一个「弱智」当主角？ 这一切的答案，在遇到黄蓉后就揭晓了。 很多人认为，黄蓉聪明伶俐、貌美如花，居然看上了郭靖，简直不可思议，而郭靖未来的际遇，无论是结识了洪七公、结拜了周伯通等，都是因黄蓉而起，他此生的两大绝学，降龙十八掌和《武穆遗书》，如若没有黄蓉那是断断无法拥有的。简而言之，黄蓉爱上郭靖就像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偏偏还那么死心塌地。 也即，金庸对郭靖过于偏爱，给他开了连现在打怪升级的网络小说主角都不曾有过的挂。从而指责《射雕英雄传》只是一部空想臆断的意淫小说。 粗粗一看，确实如此，但往往这么想的读者都忽视了一个前提：黄蓉为什么甘心被郭靖驱使？ 黄蓉何许人也？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四个人之一黄药师的独生女，美貌天下无双，智慧冠绝群雄。而他的父亲黄药师更是五行秘术、奇门遁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乃是当时天地间第一等的人。 作家江南在他的金庸同人小说《此间的少年》里写了黄蓉谈恋爱的事情，那时他这么写道：「黄蓉高中的时候曾经有男孩追求她，结果以黄董事长亲自开着黑色宝马去扇了那男孩一巴掌告终。在黄药师的眼睛里，没有三四十把刷子的普通小男生休想碰他女儿一根手指。而黄蓉自己却并不那么以为，她之所以后来不理那个男生，是因为黄蓉觉得他很没种，被扇了耳光也不敢动手和她老爹对战一场。……不过这一切怪不得欧阳克，如果他遇见的不是黄蓉而是其他某个女孩，九成九他会被看作一个帅哥，这也是很多女生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不过相比黄药师，他就显得太嫩了。女孩往往以父亲为标准去衡量男朋友，而男孩用母亲作为依据，这个欧阳克那时候还不懂。不过很明显的是，在黄药师那样酷得堪比一头犀牛的人物面前，欧阳克再怎么装酷也是小儿科。」 虽然这段话过于解构，却依然点明了黄蓉的实质——黄蓉的父亲已经是当时的绝顶人物，她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如此心高气傲的黄蓉即便遇到的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欧阳克，都是不屑一顾的。 也就是说：作为最高智慧的象征，黄蓉，只能被比她和她父亲更厉害的人来驾驭。 文章写到这里，不少朋友会摇头了。众所周知郭靖蠢笨异常，是个十足的傻子；而黄蓉却是当世第一聪明人，不弱其父，任何人的心思在她心中都无所遁形（直到很多年后出现了另一个第一聪明人杨过），她怎么会甘心被天下第一傻子驾驭？ 说到这里，就该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头了。在那时说，金庸写这本书的时候，还是以儒家价值观来书写的，因此主角本人必然是儒家价值观影响下的人物。而儒家的理想人格是什么样呢？ 至诚、仁义、寡言、坚定、心系苍生。 很明显，郭靖集这些特点于一身。 上文有言，黄蓉聪明非常，谁有小心思她一看便知，但她遇到的郭靖一丁点小心思都没有，想什么说什么，从不掩盖自己，遇到这样的人，她自然没辙。书中她本想开玩笑要郭靖送她汗血宝马，心想再大方郭靖也不会就此轻易送人，谁料郭靖丝毫没有犹豫，当今相送，于是书中有言：「黄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哪知他答应得豪爽之至，实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要知道，正因黄药师如此聪明，他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去计较一番得失，从而得出事情的最优解；而郭靖却截然相反，他没有太多或者说没有杂念，只问该不该，不问能不能。在儒家的观念里，郭靖的境界高黄药师许多。 也因此，只有最高人格的象征才能驾驭得了最高智慧的象征。 二 郭靖与王重阳 这书中除了黄蓉外，还有一个人，不服任何人管教，却能一眼就看透了郭靖的本质，从此与他亲近。 是铁木真吗？铁木真纵横大漠，行事果断，靠的是自己天生的本领，却并未高看郭靖一眼。 是黄药师吗？黄药师性情乖僻，不拘一格，可就连自己的徒弟都会迁怒，怎么会看出郭靖本质。 是洪七公吗？洪七公一代宗师，行侠仗义，但在遇到郭黄之初不愿收徒，到最后都在叫郭靖为「傻小子」。 那是何人？是周伯通。是那个疯疯癫癫、不通人情世故、一派赤诚的天生童心老人「老顽童」周伯通。 《射雕英雄传》第十六回《〈九阴真经〉》里，周伯通给郭靖讲述了他师兄王重阳得到《九阴真经》后却从来不读不练，而是「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周伯通想了许久都不明白其中道理，可偏偏是愚笨的郭靖想出来了这个中缘由，郭靖说：「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 听到这话的周伯通大惊失色，因为当年他师兄王重阳也是这么想的，问及原因，郭靖说：「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 听了这话的周伯通一改自己的顽童形象，突然「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然后他对郭靖说：「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 这一段话，正是全书的武学之眼。它将本书主角郭靖和那个遥遥不可及的王重阳联系在了一起，纵然郭靖武学低微、资质低劣，可他的胸襟气度已足可以和王重阳相媲美，甚至由于郭靖说的是「烧了」而王重阳「总是下不了手」，足可见郭靖的境界已隐隐然高于王重阳半头。也正因如此，郭靖能够担当起守卫襄阳的职责，而王重阳却只能退守活死人墓。 在书中有五绝高手，却以王重阳为第一。书中丘处机有言：「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话是如此，但那是丘处机自己见识不够了，他对黄药师、欧阳锋和段智兴的看法全对，洪七公也确然可以算得上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但洪七公贪图口欲，他的行侠仗义也不过是遇到才会去插手，不遇到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周伯通，痴迷武学，无心俗事。境界都离绝顶差了一层。只有王重阳心系苍生，这才成为第一高手。 《神雕侠侣》中有言：「他（王重阳）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以说，《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刚进江湖，就和那个高高在上、早已仙逝的武林至尊王重阳构成了某种特殊的联系，虽然他们没有见过，平时也很少提及，但是每次谈到王重阳，都代表着灵魂上的一次触及。 也正因为此，才只有最高智慧的象征、距绝顶之境差半分黄药师的女儿黄蓉和天真烂漫的顽童、天下第一王重阳的师弟周伯通，才能一眼就看出郭靖的本质。 也正因为此，两次华山论剑的主角才分别是王重阳和郭靖。 而金庸在《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九回《是非善恶》里还专门提及了华山论剑的本质：「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 三 郭靖与《春秋》 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有东岳泰山为《易经》，南岳衡山为《礼经》，北岳恒山为《诗经》，中岳嵩山为《尚书》，而西岳华山自然就是《春秋》了。 何为《春秋》？ 《春秋》由孔丘修订而成，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比如《春秋》第一句话「元年春王正月」，就暗含了隐公摄位的事情，但被孔丘略去不表，暗含褒贬；至于「郑伯克段于鄢」更是如此，因为这里的「郑伯」本是郑庄公，孔丘却以「伯」来贬称于他，一下子就表达了孔丘的态度。 所以《春秋》自古以来就是儒家写史的典范，以《春秋》明志。而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将最高武学争夺的地方定在华山，又特地言明华山如同《春秋》，那么「华山论剑」的本质就很明朗了。 华山论剑，是靠争夺武学第一来给江湖塑造一个最高典范的标准。江湖以王重阳为尊，那么王重阳的道德规范就是标准；若改为欧阳锋，那么可就乱套了。 正因如此，虽然郭靖在第二次华山论剑中武功不及黄药师、欧阳锋与洪七公，却依然成为了本次华山论剑中最耀眼的一颗新星。而郭靖，也将继承王重阳乃至岳飞的遗志，真正做对得起自己名字的事情。 于是在故事最后，郭靖和黄蓉一道走上了襄阳城头（世纪新修版根据历史时间改成了青州）。担负起抗击外敌的职责，开启了新的人生篇章。 曾昭旭先生在《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里写道：「郭靖是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理性是人内在的真正主宰，因此他是独立完足的，力能判断是非，指导方向。但理性也有先天后天之别，先天理性纯以浑朴的元气直行，所以他对是非的判决是不必经过种种曲折考虑的，他只是念念知是知非而已。仅就立而言，这就够了，不过人的理想，除了立己，还有立人，而在立人的路上，便有同情、了解、宽谅、权变种种曲折，所以更要有清晰缜密的条理去斟酌分疏，才能成功。而这一种理性就是后天理性（当然，后天理性是应该统于先天理性的，不然就变成无本的花巧了）。郭靖并没有这一种理性，他只是纯然的浑厚，毫没有外露的精采。因此表面看来，他像是一个傻小子，楞小子，远不如杨康或欧阳公子的聪明花巧。他练的功夫，也是以刚猛纯阳的降龙十八掌为主。但『至巧不如至拙』，他这种朴拙却是真能自立的。当他初遇洪七公，初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时，曾单凭这平平无奇的一招逃命抗敌，就使武功高出他当时十倍的敌手无可奈何。这就隐示了郭靖或说先天理性的尊贵了。」 可以说这是很毒辣精准的，也能够解释黄蓉为何彻头彻尾会被郭靖驾驭。其实说是「驾驭」，不如说是吸引。黄蓉最喜欢的武功是逍遥游，那是她的天性，而「逍遥游」出自《庄子》内篇。就像《庄子》里的那样，虽然庄周经常讽刺儒家，却在书中对孔丘敬佩有加。——而在《射雕英雄传》里也同样如此。 黄蓉受了铁砂掌要去大理求医时，遇到渔樵耕读的阻拦，金庸在书中，巧用冯梦龙的话语嫁接到黄蓉和书生朱子柳的对话中，以「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一首打油诗讥讽了儒生虚伪，在书中这是黄药师所作。 但是在烟雨楼前，欧阳锋来这里时遇到一个慷慨激昂要保家卫国的书生，割下了他的头颅送给黄药师，他本以为以黄药师的愤世嫉俗，必然拍手叫好。谁料黄药师竟然「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仁义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由此可见，黄药师和黄蓉反感的本是那夸夸其谈的腐儒，而对真正有气节、有担当的人则是极为敬佩。 所以在第二十八章《铁掌峰顶》上，黄蓉认认真真地教郭靖读起了岳飞的诗，书中描写道：「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这段话实在是妙，一方面点明了郭靖的满腔抱负，另一方面却又说明郭靖「识字有限」、「有几个字读错了音」。——按照一般的理解，儒生一定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可偏偏金庸塑造了这么一个识字不多的来代表儒生，极为有趣。这恰恰反映了纵使学了再多的本领如黄药师、欧阳锋，也不如郭靖朴拙的先天理性。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一》里就提到过「德」与「才」的关系，他说：「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也就是说，儒家六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这些全都是小道，即便这些东西学得精妙非常，也不过是小本领，却只有真正领会了人的本质，真正做到刚正不阿、为国为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才能理解什么是儒，才能真正成为「儒」。 因为这一点，郭靖成了《射雕英雄传》里的第一主角，也承载了这本书的最高命题。 结语 质本洁来还洁去 在《射雕英雄传》的最后一章里，郭靖执意要去保家卫国。这时发生了如下对话——
其实早在第十三章《五湖废人》时，就已有端倪。那时郭靖和黄蓉泛舟湖上，黄蓉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 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 为什么贾宝玉只取林黛玉一瓢饮？而对薛宝钗毫无情意？读一读《葬花吟》就知道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遇见郭靖，是黄蓉的幸运。 因为郭靖拥有一颗他人谁都比不上的高贵灵魂。金庸在塑造郭靖时将他逐步塑造成了一个完人，这样的完人叫做「朴人」，是儒家话语体系里最高的道德标准之一。 最后记住一句话：一个具有极为高贵灵魂的人，无论这个人贫穷富有、智慧愚笨，都会对他人产生巨大吸引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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