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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管子贯通丝路

 zhb学习阅览室 2020-07-27

中国古代乐器家族中,没有能够作为主奏的吹管类乐器,笙、竽、篪、箫,都不够响,古代笛子,也非现在样式,音量不大。这一点从至今遗存的“雅乐”编制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由于没有主奏乐器,整体效果不佳。这从一个侧面反证了中国人为什么对外来的管子、唢呐情有独钟的原因。中国的户外乐队,需要一两件音量足够大、可以担当主奏的管乐器。于是,西域传来的声音洪亮的管子、唢呐,派上了用场。

两件双簧乐器,成为中国大部分乡村乐队的领奏者。以两件乐器为主奏的乐队编制,构成鼓吹乐的两个分支:笙管乐,唢呐乐。

管子如何传进中原,历史文献一笔带过,只能从很少的记载中看到传播轨迹。

[唐]杜佑(735~812年)《通典》:“觱篥、悲篥、笳管、风管;觱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声悲。(原注:胡人吹角以惊马,后乃以笳为首,竹为管。)”

[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鼓吹部》(成书于894年前)记载:“筚篥者,龟兹国乐也,亦曰悲栗,有类于笳。”“又即用哀笳,以羊角为管,芦为头。”

陈旸《乐书》(成书于1101年)(卷一百三十)记载最详:觱篥,一名悲篥,一名笳管,羌胡龟兹之乐也。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胡人笳而九窍,所法者角昔而已。其声悲栗,胡人吹之,以惊中国马焉……后世乐家者流,以其旋宫转器以应律管;因谱其音,为众器之首。至今鼓吹教坊用之,以为头管。是进夷狄之音加之中国雅乐之上,不几于以夷乱华乎……然而大者九窍,以觱篥名之。小者六窍,以凤管名之。六窍者犹不失乎中声,而九窍者其失,盖与太平管同矣。今教坊所用,上七孔后二孔,以五凡工尺上一四六勾合谱其声。

中国境内的图像资料,描绘了管子在唐代(618-907年)宫廷中使用的情况。到了宋代(960~1279年),觱篥被称为“头管”,可见地位。宋代登上“乐队长”首席的觱篥,不负众望,扮演了让乐坛刮目的角色。

今日中国汉族地区能看到的管子,有各种质料和规格的。艺人说,管子大都自制,主要用紫檀木、红木、桦犁木等硬木制作。紫檀难找,常找旧家具,或硬木家具下脚料,或废弃老器物。

“管”或“筚篥”,字形从“竹”。但“筚篥”又写作“觱篥”,下面是“角”,说明质料曾用动物骨角。

西域管子的中国化,标志就是质料改变,改角为木,改竹为木。如同中国建筑、家具质料一样,木文化是典型的中国文化的体现。

另一种体现是银制。唐代有“银字”记载:“北部安国有双筚篥、银字筚篥,银字,管也。”中国讲究金银,质料突出了尊贵身份。

更突出的是玉文化,玉制管子。中国人说“玉皇大帝”“金童玉女”等,把“玉”视为最高等级。三种质料,体现了中国人选择乐器质料的喜好。

中国古代管乐器没有外接吹口装置,管子、唢呐有哨片。哨子保障了音高稳定性。河北民间乐师一般于每年五月后(端午左右),去白洋淀采集芦苇,作管哨。可见白洋淀对于河北笙管乐的意义。它是一个音乐品种诞生与繁衍的必要地理条件。某种程度上讲,如果没有以白洋淀为代表的河道和水域,就不会有笙管乐。不妨把西北地区的笙管乐消失的原因做一对比,可以看到,西安以西,笙管乐便逐渐消失。因为缺失了制作哨片的天然材料,环境变了。

历代文献记录的管子,有不同名称、不同规格。不同名称实际上意味着不同调高。大管、小管,相距四度,曲笛、梆笛,相差四度。北乐笙E调,南乐笙A调,相距四度。“云锣”也相差四度。可以从配置上看到,古代宫廷具备了演奏不同调高的整套乐器。

一件乐器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民间迅速传播,就在于它深度参与了民俗仪式。这使筚篥不但具备了艺术功能,还具备了社会功能。管子的悲凉音色和绵连气口,成为乡村丧礼的标志。它一开始被译为“悲篥”,一语成谶。

笙管乐主要参与的社区仪式有:春节祈年、中元祭祖、进庙敬香、朝山崇拜、祈雨驱雹等;日常则参与中国民俗的核心礼仪,宣扬孝道的葬礼。令人吃惊的是,它一般不参与和集体仪式无关的个体仪式,如婚礼。而另一个乐种——唢呐——则一般不参加祭祖仪式。

笙管乐演奏的乐曲,风格庄严,曲目一般被记录在乐谱上。这是民间少有的现象,只有不多的品种,才被记录到乐谱上。值得重视的是,笙管大曲最短半小时。一件外来乐器,在中国竟然演绎出了如此奇观,每套大曲相当于西方奏鸣曲一样的长度,令人惊叹。

一件乐器传遍北方,只有审视中国人的生存状况,才能作出合理解释。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音乐理性的社会基础》中提出“钢琴是一件中产阶级的奢侈家具”。把这一命题引申至中国。古代“八音”分类,也暗喻了一种质料的乐器与一个社会阶层划等号的信息。如果把乐器与放置背景联系起来,人们一定不会把庄子“鼓盆而歌”的瓴缶瓦罐,与魏文侯“乐而忘倦”的金石乐悬联系起来。金碧辉煌的宫廷摆着一套土制瓦罐,与贫民窟里摆放一套金属编钟,同样不可思议。质料代表尊贵贫贱,是身份代言体。

这成为一条解读途径:通过乐器分析社会阶层。中国典籍有大量描写乐器与社会阶层之间联系的记载,制度使包括乐器在内的所有物品具有身份寓意。 “金石之声”代表帝王,“竽瑟之乐”代表诸侯,“琴箫和鸣”代表文人,“瓴缶之乐”代表草民。人有尊卑贵贱,器有昂贵低廉。“八音”暗含级序。以“身份认同”理念解释乐器,是民族音乐学解答笙管乐何以成为寺院“标准乐队”的途径。

如果说“钟磬乐悬”代表皇家,“瓴缶瓦罐”代表草根,介于两者之间、寺院道观的乐队,则具备了既不同于前者也不同于后者的样式。渴望拥有话语权的僧侣阶层不会放过机会,于是一套与身份相应的乐队建立起来。寺院道观像其他阶层一样,采用了一系列可以辨认的符号。笙管乐逐渐定型,与红黄相间的袈裟、铜磬木鱼,共同构成寺院的符号体系。

建立小型乐队,符合僧侣道士提倡的俭约原则。笙管笛锣,鼓板铙钹,文场武场。僧侣乐队既区别于宫廷的金石管弦,又区别于民间的唢呐锣鼓。等级上低于宫廷,高于民间。

寺院乐队以西域传来的管子主奏,与西域传来的佛教身份一致。中国文化包容了佛教文化,中国乐队包容了外来乐器。此事为文化史上“儒释道圆融”提供了一个绝好例证。

中国音乐学家花了差不多60年时间,深入乡野,逐渐建立起一份超越地域和宏观俯视整个北方器乐文化的蓝图。当学术界可以关注整个北方的乡村仪式时,笙管乐种慢慢隆起的疆域和庞大轮廓,让关注者无比震惊。管子来自西域,但在中国北方乡村,成为主奏,一枝独秀。笙管组合,一半源自本土,一半引自外域。笙代表中原,管代表外域。笙管并置,代表中外结合,代表儒释圆融。外来管子领奏,中国笙竽定律,既不乱华,也不排外。外来管子,本土笙竽,水乳相容,相互唱和,成为外来品种与本土品种的结合体。乐队既不全是本土乐器,也不全是外来乐器,兼而有之。一个“左右儒术”,一个“纠正佛法”,真是丝绸之路文化交融的集中体现。

张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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