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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44年前,我亲历了那场灾难(原创)

 海里的鱼1l31u0 2020-07-29
非虚构:44年前,我亲历了那场灾难(原创)

44年前的今天,唐山发 生了里氏 7.8 级大地震,二十多万生命因之而失去。

我曾经生活的小村,距离唐山只有不到一百公里,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以唐山为震中的地震,以及当天下午震中距离我们村只有十多公里的余震,将我们村几乎所有的房屋全部夷为平地。

我们家地震之前的房屋,还延续着一个家族一个大院的老式建筑结构。从南到北长长的一条,最南边进入门楼是个院子,然后是三间正房,是爷爷奶奶住的,过了正房是厢房,就是房子盖在朝西的一侧,窗户和门朝东,门前是不大的院子。

父亲在离我家不到百公里的城市上班,母亲、姐姐和我(妹妹还没有出生)就住在这样的一间半厢房里。

再往北是什么结构,我就有些记不清了。

地震前一天,天气非常热,正赶上离我家三公里的一个小镇的集市,母亲带着我去赶集。我非要吵着买只小兔子,母亲本不打算花这笔对家庭生活没什么用处的钱,但看我实在喜欢,也就买了下来。

回家后我将小兔子放在一个竹子编的鸡笼里。笼口盖上木板,再压上一块砖,它就跑不出来了。

当天夜里就发生了地震,地震之后我非常担心小兔子的安危,在废墟里找了好些天,后来找到了被压扁了的鸡笼,但是并没有发现小兔子被压死的痕迹。或许是它命大,逃出生天了。我只有祈祷它能一直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赶集累着了,或许是小孩子本来睡觉就沉。反正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发生的那场地震,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她正睡得沉,被一阵晃动晃醒,感觉柜子上的煤油瓶在来回滚动(那时虽然有了电灯,但时不时会停电,煤油灯依旧是备用照明设备),意识到地震,就一手将我夹在腋下,一手拉起还在睡梦中的姐姐,踉踉跄跄向外跑。姐姐被拉到门口,站在门后还在沉睡,一块落下的砖块砸在她的脚指甲上,都砸成紫色了。当母亲拉着我们跑出门外,早就不震了。

幸亏震中离我们还有些距离,幸亏那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还足够结实,抗过了地震第一轮的肆虐,否则的话我们三口都会被压在里边。

夜间的地震虽然也震塌了些房屋,但是大部分房屋还是站着的。是下午的一场震中离我们十多公里的余震,让我们村几乎所有的房屋全都塌了。

夜间震过之后,就没有多少人敢在还没倒塌的房屋里住了,纷纷在街上搭起了帐篷。这让全村人基本上都逃过了下午那场更加可怕的余震。我听说有几位老人以为震过之后就没事儿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房屋住进帐篷里,结果在下午的地震中被埋。

那时候没有现在工厂生产的帐篷,所谓帐篷不过是就地取材搭建的窝棚。有的人家就用几捆高粱或玉米杆围成个四处漏风的茅棚。

我们家族有一大块不知谁家保存的苫布,就在北当街搭起个大帐篷,全家族还有前后左右邻居都挤在里边。帐篷口正对着我家猪圈,猪圈是用活石头砌的,就是只将石头堆砌在一起,并没有用石灰加固。或许是猪圈比较矮,在夜间的地震中并没有倒塌,里边是母亲喂的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已经到了要交到收购点换取钱、肉票和饲料的时间了。

白天妇女们都在前边院子里做饭,当然锅灶全搭在院子里,即便房屋没塌,也没人敢在里边停留了。

下午18时45分(时间是我从网上查到的,当时家里连钟表都没有,不会知道这么详细的时间),一场震中离我家只有十多公里的7.1级余震,是我经历过的最大的地震,永远也不会在我的记忆中磨灭。

当时母亲在前院做饭,奶奶在帐篷里看着我和姐姐以及三叔家的孩子,只听得远处有轰隆隆如雷声一样的声音传来,只是这声音不是从空中传来,而是从地下传来的,声音传到脚下,顿时感觉脚下的大地变成了风雨中摇曳的小船,先是上下颠簸,然后左右摇动。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随着大地颠簸与摇动,就像摇晃的炒锅里的一粒豆子。摇动中,我从帐篷口看到我家的猪圈反复从矩形被拉伸变形成为平行四边形,达到最大角度后轰然倒塌。这期间,我家的猪拼了老命要从猪圈里跳出来,但是猪圈设计的就是用来关它的,他怎么能够轻易跳出来。它成功将前蹄搭在圈墙,但是三百斤的体重让它实在无法翻阅这最后的障碍。求生的本能让它声嘶力竭地嚎叫着。这时,一块震落的石头正好砸在它的屁股上,砸出了一道口子,猪惨叫一声,却不知从哪里来的神力,一跃跳出了猪圈,与此同时猪圈也倒塌了。

地震中很多家猪都压死了,扒出来当街支上大锅就煮肉,满街的肉香是地震给我留下的唯一不那么恐怖的回忆。

非虚构:44年前,我亲历了那场灾难(原创)

我家的那头屁股上带着疤痕的福猪在地震之后一直被喂养着,后来上交到收购点儿,换了很多贴补家用的东西。这是后话。

我通过帐篷口看着这恐怖的一幕,这是我看过的最恐怖的恐怖片。也许是恐怖延长了心理时间,本来很短时间的地震在我的回忆中总像是在慢速回放。

当我意识到母亲还在前院,意识到前院的房屋一定会倒塌后,吓得大哭,边哭边喊:“我妈被压死了!”

父亲在城里上班,在感情上我更依赖母亲,当此大难来临之际,母亲不在身边,已经足以让我恐怖万分,意识到母亲有可能就这样永远离开我,我感觉血都是凉的。

奶奶和姐姐安慰我说母亲不会有事儿的,她和两位婶婶在院子里做饭,又不在屋子里,压不着的。可我见不到母亲,不会相信这些。

地震停止后不久母亲和婶婶们就回来了。我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后来听母亲说,地震来时,她们三人抱在一起都站不住,眼看着房子就倒塌在自己面前,幸亏她们在院子里,离倒塌的房子还有一定的距离。

我的某位长辈,刚刚嫁到我们家族,夜间震后将新买的缝纫机搬到院子里保存。那时缝纫机差不多是一个家庭里的最值钱的“大件”,村子里还很少人家拥有。因为家里唯一的机械设备只有缝纫机,所以那时人们都把缝纫机简称为“机器”,就像将自行车简称为“车子”一样。下午地震来袭,长辈眼看着倒塌的房屋砸向自己家的新缝纫机,急得大哭:“我的机器……”没想到怎么那么巧,震落的砖石刚好滚落在缝纫机边儿上,只是砸坏了一条缝纫机腿儿。长辈长出一口气,接着哭:“……腿儿啊……”

写这件事时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对长辈有些不敬。后来想想我写时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眼看着整个家庭的资产毁灭在眼看,谁能做到淡定?心疼、绝望都是真实的表达,我们不应该因为真实的表达而羞愧。

我这些可爱的长辈,他们在灾难来临时有过恐慌、有过绝望,但同样是他们,在灾后重建时表现出的坚韧、平和、希望,让我感觉他们真的是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就像是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作物一样,不会被任何力量轻易驱逐。

当夜,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第二天看到很粗的柳树都被连根拔起,下起了暴雨,完全就是世界末日的节奏。母亲抱着我坐在挤着很多人的帐篷里,后半夜,我口渴得厉害,母亲用一根小棍将帐篷凹处积的水捅到裂口处,又用一个小碗接了给我喝。

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那地震来时像是地狱里传来的魔鬼的吼声在我耳边回响,那房屋像被风吹倒一样的场景在我眼前回放,我从未感觉到我是这样的渺小和无助。我不知后边是否还会有更可怕的灾难,我不知道我小小的生命会不会和我的亲人们、我的乡亲们的生命一起结束在下一秒。

是母亲给了我安慰和勇气,母亲总会有办法的,她从来不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无助,不管遇到多大的灾难,她都是那样淡定,我不知她是真的淡定,还是在孩子面前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我知道的是,母亲的字典里没有“绝望”。她有两句“名言”,一句是“老天爷不灭瞎家雀”,执着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总是在别人绝望的时候依然在迷茫中坚守着希望。一句是“天塌大家死”,向死而生,这是何等的勇气!

第二天,在城里上班的爸爸骑了一百多里车回来了,城里距离唐山一百多公里,房屋基本上没倒,但是火车早就不通了,食品也被抢购一空。爸爸买了一大旅行包的爆米花回来,这大约是他能抢购到的唯一的食品。

在大帐篷里住了两天,各家都搭起了小帐篷,又在小帐篷里住了一个多月,可是我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很是空白。

然后就是各家盖地窨子,就是将房屋一半盖在地上,一着盖在地下,进屋先要下台阶,这样的房子,轻易不会被震塌。

原料就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木材和砖石,屋顶是用草和泥对付上的。潮湿就不用说了,关键是下雨时漏水,而那个夏天雨还特别多。一下雨,我们就大盆小盆全用上接雨,肚皮上放着接雨的盆,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就睡着了。看来人是什么环境都能适应的。

那年冬天,因为地窨子里取暖很是麻烦,我们跟着父亲去了城里,住在一座楼梯在楼外、烧炉子取暖的二层小楼的二楼一个房间里。

那场地震是我幼小的生命中经受到的第一场大灾难,虽然没有亲人因那场灾难离世或受伤,但它带给我的心理阴影却让我很长时间无法从恐惧中走出来。我第一次领教了大自然的威力,深切地感受到在大自然面前,人是何等渺小,当大自然将灾难降临给人类时,人类只有接受,而在降临之前,大自然还从不提前通知,这让人显得更加无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人是否真的能够胜天。

地震之后,流行各种震前预兆,甚至还被编成了顺口溜,什么鸡鸭乱叫狗乱跳啊,井水犯浑啊,蛤蟆过街啊……搞得我整天疑神疑鬼,看着什么都不正常,总担心还会有更大的地震不期而至。

余震经常发生,有时候走着走着路,就会听到远处有隆隆的声响,因为经历多了,我甚至能通过响声判断地震大小。在户外,多大的地震都不可怕,听到响声后赶紧找棵树抱住,然后等着千军万马从脚下通过。

在城里住在二楼,地震来了如何逃生让我愁坏了。一是地震来了根本没时间跑到楼下,二是即便跑到楼下两楼间的距离也很容易将人包饺子。有次我们正在楼上时地震了,姐姐飞快地跑下了楼,我则脸色煞白地吓呆在屋子里。后来母亲说地震了就往床底下钻,这样掉下的砖石就砸不到我了,我终于感觉有了避难所,虽然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总好过束手就擒。

第二年春天我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庄,在树林里上课,白手起家盖三间房,当一切走上正轨,地震的恐惧也渐渐远去,生活总是要继续。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场地震已经成了模糊的回忆,当时以为的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当时以为真的要过不去的坎也都默默地走过来了。

在大自然面前,人脆弱得如同一根芦苇,但这根芦苇超强的韧性,有时也会让大自然敬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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