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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精神家园】吉方君:故乡的河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我的鄂东故乡,有条清澈见底的河。她在山里叫溪水,荡出大山叫蕲河。一会儿自东向西,一会儿由北向南,默默而又倔强地蜿蜒蛇行,汇入长江成一道绿,留下千年不变的清纯与执着、美丽与神奇。

这条长江的支流啊,像个枕山而眠的少女。地层深处奔涌不息的岩浆,在她的枕榻之地大别山南麓掀起大海一般的波澜。万山之间,一缕缕小溪飘逸轻盈,像是姑娘被风吹起的蓬松秀发。兀地突起的泗流山、将军山、仙人台、三角山、太平山和横岗山,将那缕缕青丝拨弄得灵活生动,千回万转。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去河西姑嬤家,第一次见证了蕲河的美丽。那是一个红叶烂漫的秋日,蕲河在阳光下大模大样地光着美丽的身子,河床上满是黄沙。几个翘着小辫的牧童在河湾里摸鱼戏水,打柴的汉子卷起裤腿悠悠而过。我挣脱爷爷的手,一溜烟儿冲下河堤,跳进水里。那水清凉而又温润。鱼儿们在水草间游弋,如蜻蜓穿梭于草丛。

爷爷说,我出世不久,父亲在劳动中被一堵齐根倒下的火砖山墙砸成重伤,险些死去;其后母亲改嫁,远走他乡。尚在襁褓之中,我便没了娘。虽是这样,我却没有失去亲人的疼爱。我在河东岸望南坡下的破茅房里降世,在蕲河里泡大,家贫屋破,一穷二白,但不比城里的娃子笑得少些。我挺任性,没满月就使性子,哭起来手脚舞得像一只虾。那是饿呀。奶奶抱着我,沿河两岸走村串户讨百家奶。因为饿,我吃起奶来很不斯文。奶奶说,河东婶娘、河西婆姨的奶头上,不知留下了多少我的牙痕。先前摆渡的爷爷,在我父亲重伤后也把渡船转了出去,早出晚归上山打柴,下河捕鱼捞虾。我能在祸不单行的年月活将下来,并且活得活蹦乱跳,那是众位亲人的庇护,也是蕲河的恩泽。

因这一点,我对故乡的蕲河便有一种恒久的感激。

五岁时,死里逃生的父亲带我去河东瓮门龙头赶场子。此时的父亲已是名满山乡的鼓书艺人。赶场子是乡下俚语,就是说书。那个春暖花开的清晨,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迎着山里的风,赏着蕲河的景。

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霞光映在波光闪闪的河床上,像落下万点火星。成群的水鸟在轻轻地起落。落下的像一朵花,升起的像一片云。父亲一边赶路一边往河里看,突然尖着嗓子打了个悠长的唿哨,成群的水鸟便应声掠起,与彩霞齐飞。

光阴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已成故人,可我还记得父亲的歌谣:“沙子是盐水是油啊,掏不完的金银喝不完的酒;只要娃儿快快长,只要河水漫漫流;大水不冲龙王庙啊,娃儿命大我不愁……”

我的确命大。一岁多时我翻船落水,被旋转的急流卷入河湾深处,却又奇迹般地漂到下游河滩上;三岁多时,再次从小木船上跌入河中,被旋入河底不见了踪影,却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浮了上来……

读中学时,我曾邀上一群伙伴逆河而上,寻找蕲河源头。

那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夏日,我们登上八百多米的泗流山主峰,见证了“根扒两省,叶落三县”的极顶传奇。

泗流山乃蕲河源头,也是蕲春万山之母。山之东部乃安徽太湖。极目远眺,龙山夜雨,玄妙古松。花亭湖宛如碧玉,镶嵌在群山之中。山之北麓乃邻县英山。那里是中国古代发明家、活字印刷发明者毕昇的故乡。

泗流山层层叠嶂的山峦,如波涛般向鄂皖两省伸延漫卷;连绵不尽的山脉,又如一支支巨大的胳膊,挽起太湖、英山和蕲春。起伏跌宕的群山,抖开一匹匹洁白如绸的瀑布,拧成千百溪流,抽出条条小河,汇成茫茫蕲水,浩浩荡荡两百余里。蕲河水系覆盖之广,几近全县版图面积的百分之八十。

这条故乡的母亲河啊,养育了一河两岸的蕲春儿女。千百年来,多少蕲阳子孙得蕲河之灵气,或寒窗苦读科场进士,或著书立说青史垂名,或传道授业饮誉中外。至近代,浇灌了名扬华夏的“文昌之乡”,滋润了闻名全国的“教授县”。据县志记载,自上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从蕲河两岸走出的专家、教授和学者多达4000余人。他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高中毕业后,我在公社当通讯员,有幸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名人古迹”寻访采风。我们一行数人沿着蕲河故道,上下求索,两岸寻访,历时月余。正是这次寻访,我才知道宋代文学经典《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的编纂者吴淑,生于蕲水河畔;才知道明代医药学家、一代医圣李时珍,少饮蕲河水,老隐蕲州城,一部《本草纲目》皓首穷经,闪耀东方文化的光辉;才知道明代文学家吴承恩,曾在蕲水河畔的荆王府任职多年,阅尽蕲河两岸风土人物,创作了不朽名著《西游记》;才知道明朝开国大将康茂才、清代文学家顾景星、楚北大儒陈诗、辛亥革命先驱詹大悲和田桐、国学大师黄侃、华北抗日联军司令董毓华、文艺理论家胡风等杰出人物,都是蕲水河畔的子孙。

参军那年,爷爷还健在。听说我当兵的地方是“天涯海角”,就要带我去河边看水。看水是船工行话,即识水流的缓急、深浅及其水下的流沙、沟壑和暗礁。其时我已换了军装,过几天就要远行。我对爷爷说:“天太冷了,我还是陪您在家里烤烤火吧。”爷爷挥着手说:“当海军少不了要与水流打交道。怎么识水性,看潮汐,你得听我说道说道!”我当然知道,当过船工的爷爷,大半辈子在江河里渡过,怎么“看水”,他确有独门功夫。奶奶也说:“江无底,海无边,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当海军不识得水性,那么行呀,还是下到河里,让爷爷再点点吧!”于是我便跟着爷爷去河边看水。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蕲河在阳光下安静而慈祥。一湾河水从山谷中悄然抽出,像是一条银色的飘带,被徐徐山风骤然吹起,绕着河道打个弯弯;又像个羞涩少女,一路摇摆着小巧的身躯,低眉掩面却又阿娜多姿地向西飘去。恍惚间,小儿时节捕鱼摸虾、击水戏闹的情景浮上心头。因为贪玩,爷爷不止一次地扬着粗大的巴掌,把我从河里赶到岸上。

爷爷指点着浅水滩,说这河啊,不要看她清亮见底,就可以随意踩踏。这浅水滩里也淹死过人,多半还是会水的人。听了爷爷的话,我就想起唐代诗人杜荀鹤的一首题为《泾溪》的诗:“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险处,时时闻说有沉沦。”我突然明白了爷爷的用意,他是提醒我:在和平年代当兵也不要忘乎所以,丧失警惕,而应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时刻睁着警惕的眼睛,时时处处小心谨慎。

因为这次看河,我才知道爷爷是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才知道蕲河水不仅养育了当地百姓,也养育了中原突围后疏散到蕲北山区的新四军战士;才知道时任新四军五师师长的李先念,在蕲水河畔休养生息,转战鄂皖;才知道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后,刘邓首长在蕲水河畔的胡凉亭,指挥了著名的“高山铺战役”,由此拉开了解放战争的战略反攻序幕;才知道清秀的蕲河啊,也有惊天动地的英雄气概,也有永垂史册的红色传奇。

在“天涯海角”当兵,我虽见惯了大海,但是故乡的蕲河却常常流淌在我的梦乡。参军这年,父亲来信说,家乡万人上马挑蕲河大坝,以治水患。几年后我退伍还乡,果见蕲河两岸筑起了大坝。改革开放后,县里又对河堤河道进行过几次较大规模的修整,使得蕲河更加美丽。

故乡的蕲河啊,虽无长江之浩瀚,无黄河之磅礴,却以她千年不变的清纯与执着,养育了一河两岸的蕲春儿女,庇护了大别山南的荆楚文明。

我爱您啊,故乡的蕲河!是您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是您赋予了我生活的勇气,是您滋润了我纯净的心灵。

您啊,我的蕲河,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

吉方君,男,湖北蕲春人,湖北省长篇小说重点项目签约作家,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比较文学研究生。近几年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长城》《神剑》《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战士文艺》《延河》《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芳草小说月刊》《厦门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和报告文学。作品曾获孙梨散文奖、黄冈文艺奖、胡风文学奖和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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