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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老鄧子 2020-07-29

今天的讲座有一个小的标题叫做《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这句话是尼采说的,这句话我也非常喜欢,因为我觉得它代表了一直以来我想表述的我对时代和对世界的态度,我觉得时代不是用来迎合的,世界不是用来讨好的,社会不是用来去适应的,是应该在自己身上去克服的,在自己身上去克服这个时代。
  
举韩寒在17岁时参加采访的例子。那时候韩寒老师刚刚退学,出版了《三重门》,上了有生以来第一个节目,叫做《对话》,在整个节目上他说被当做一个犯X分子一样对待,为了衬托他的失败,还在他身边摆了一个很品学兼优的女孩,这个女孩先去了北大,后来又去了奥美工作,再后来又去了国外,也还不错的生活,但是当时,韩寒就被所有的专家也好,观众也好,被特别粗鲁和不正当地对待,(他们)一直攻击他说“你人生经历不够丰富,你这样以后会吃亏的”等等。所以这些是我们那个年代,如果你年轻,如果你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你因为年轻你其实是要受到指责的,包括我当时去参加节目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的,被所有的专家,被所有的大人,被所有的比我年长20岁的人很粗暴地去指责,去挑剔,去不认同。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那个年代要成名要去经历的代价和你去寻求认可所要承担的痛苦。所以我就在想,好像时代不一样了,是不是真的90后不一样了,是不是真的年轻人变了?
  
前两天我在微信朋友圈上面看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个教授,叫做钱理群老师,他是北大特别德高望重的一个教授。他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我的告别时刻》,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很难过,钱理群老师像鲁迅一样,他特别关注年轻人,年轻人的教育,年轻人的文化等等,他对我来说其实是有特别特殊的意义。
  
我在12岁的时候出版了一本书叫做《正在发育》,这本书非常有幸地获得了2004年年度十大烂书的第四名,并且遭到了妇联和一些儿童组织的统一抵制,所以当时那本书还引起不小的争议。然后呢,我的出版社就在北大旁边的一个地方开了一个关于这本书的研讨会,还请了包括作家文艺家等等十几个人。但是只有钱理群老师一个人(有准备),他是当天最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分量最重、年纪也最大,当时已经将近70岁,他拿了几十页的发言稿来到这个研讨会上,一共有5.6万字,我的书里面的每篇文章他都看过两遍以上,每一个形容词他都研究过,当他念他的演讲稿里面对我的赞美和认可时,我真的感觉非常不好意思,非常羞愧,因为那是我小时候写的文章,写得很幼稚。即使是这样,但还是感激更多,因为我没有想到,他对我是这么平等地去看待,并且试图去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那篇文章就特别难过的原因。
  
他在文章里讲到他要告别,告别文化研究,告别教育,告别对青年人的关注,其中有一段话大概是这样说的:“对于60后,70后我了解,对于80后我了解一点,对于90后我完全不了解”。我看完之后觉得钱理群老师是很诚实的,他直接说“我是不了解90后的”,但是我作为年轻人的代表经常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就会看到一张PPT上面,一个巨大的,戴着耳机戴着棒球帽的这样一个少年的动画形象,旁边配以特大号的字类似于“我就是我”或者“青春就是任性”之类的句子,背景音乐放着汪峰的“怒放的生命”,他们就觉得这就是年轻人,他们假装自己很了解年轻人,每到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很尴尬,就会替他们觉得尴尬,他们明明不了解,却要假装了解,那是因为他们不得不了解年轻人,年轻人是巨大的消费群体,所以他们要在每一个场合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赞美他们,也在赞美你们。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一个90后,我对未来的世界其实并不是充满期待,相反,是充满了恐惧,比如说要面对的第一点是人力需求的减少,这一点我特别有感触是在我这个月起采访一个科学家,他做的是人工智能方面的事情,他说计算机具备的不只是扫扫地这样的能力,现在的计算机已经具备了两三岁小孩的智商,而且还在不断的增加,他说五年之内,十年之内,或者是五年之内,比如说类似于会计,股票交易,商务管理,人力资源的这些人力需求,都会减少甚至淘汰,因为你不需要人去实现这些事情,有技术就可以了。整个时代的火车是越来越加速的,而且它必定会甩掉很多的人。要面对的第二点是放缓的经济增长,相信这一点大家都有感觉,比如说食堂的东西越来越贵,你觉得钱越来越不值钱,这些都是由于经济增长放缓,所以这一点不需要太多的解释。第三点就是资本与阶层的固化。
  
有一次在台大的广场上,我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同学写的这样的一句话“害怕失去的人们,你们还好吗?真正的秩序,都应在我们心中了”他们的学生也真的参与到这种变化中,比如说他们真的以庞大的数量去投票,用这些比例和数字,为今年台北选出了一个既不属于XXX也不属于XXX的一个无XX的50多岁的医生作为台北的X长,因为台湾年轻人说“我们已经厌倦了两个XX之间的争来斗去”,所以他们真的是可以改变的。他们自导自演的话剧《玫瑰色的国》海报上面印着这样的两句话“我会记得这个年代里你做过的事情,你的曾经不仅是你自己”。我去问一个台大的教授,说为什么台湾的年轻人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就跟我讲说“台湾的年轻人有一个词去形容,就是小确幸,就是小小的确定的幸福,什么是小确幸?他们觉得开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挺好的,开一个小小的书店也挺好的,哪怕是做一个很好吃的面包,冲泡一杯很好喝的咖啡,也是很好的。但是后来当他们发现这种小确幸都变得不确定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去争取更大层面的变化,或者说进步,比如说环保比如说工艺。
  
现在还是要回到刚开始时问的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还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其实在我看来,是没有所谓的好的时代和坏的时代之分的,我觉得所有的时代其实都是一样的,他永远是迎接少部分人,拒绝大部分人;拥抱少部分人,冷漠的对待大部分人;给少部分人去闪光的机会,去追逐自己理想的机会,达到自己满意的生活状态的机会,而让大部分人出于“平静的绝望”之中,所以我觉得时代是没有好坏之分的,任何时代都一样,都有它的缺点,都有它的问题,都有它需要在自己身上被克服的地方,这也就引到了今天的标题,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想到这一点时,可能首先想到的是这样的一句话“用一种简单易行的生活方式,去克服这个时代”。我是一个很散漫的人,所以当我每天八九点钟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面醒来,每天醒来的时候都有一种很强的末日感,就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非常恐惧,然后就带着两三本书去教室,到晚上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就把那两三本书看完,再去把读书笔记和我觉得好的段落去誊到电脑上,四年下来就写了大概有200万字左右的读书笔记,其实分摊到每一天也并不是特别多;晚上唯一有电的地方就是洗衣房,坐在洗衣房的地上我就开始写作,写到三四点钟,饿了的时候就去自动贩售机吃东西,整个的大学生活基本就是这样。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学校附近的书店买书,大概十几本,然后再用一周的时间看完,到现在我非常怀念那段时间的生活,因为我觉得我人生当中进步最大的、最纯粹的也是最平静的生活就是大学四年的生活,那样的生活非常的简单,生活必需品非常的少,那样的生活里面唯一存在的东西就是书,但是那四年的生活其实过得非常幸福,我也是非常惊喜地发现有很多我崇拜的人都过着类似的生活。
  
这其实跟时代无关,不是因为条件的贫瘠,而是因为他们天生是这样的人。什么是天生呢?我觉得学者是天生的,艺术家是天生的,但这种天生并不意味着他有天赋,而意味着他认定了一样东西,这件东西是他生活中仅有的东西,所以在他和他的目标之间,没有任何的东西去阻挡,没有任何的人可以去拦住他,没有什么能够去妨碍他达到他想达到的目标,去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所谓的天生。我心目中的词就是“矢志不渝的生活”。是什么意思呢?是箭笔直地去射向他的靶子,中间没有任何事可以干扰到他,没有任何目标会让他偏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去扰乱他的轨迹,他永远是笔直的而没有任何的变化。这其实就是一种更为简单的生活。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IT产业的聚集区,在我每天写作的咖啡馆里面,我总是能听到IT工作人员在开发一款新的APP之前这样的对话“人有什么样的需求?”,每次听到我都觉得很心惊胆战,因为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操纵着人一样,他们去开发出一个个看似去满足你需求的东西,但我觉得大部分的需求其实是被制造出来的,而这种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分散了人的精力,混淆了人的目标,让人更多的是生活在一种焦虑和脆弱当中,而不是生活在一种由工具的富裕所带来的自由当中。
  
我最喜欢的关于自由的定义是某一任X国X统说的,他说“自由就是无可失去的代名词”。这并不是让大家扔掉自己手中的手机,断掉互联网,而是大家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到底是不是自由的,过于富裕的生活到底带来的是脆弱更多还是强大更多?这些有没有干扰到你到达你目标的速度和方向?所以就是我们谈到的,去过一种简单易行的生活,过一种不依赖太多的条件就可以成立的生活,过一种永远有回升的空间,永远有自我反思的能力的生活。
  
接下来我想谈到的是用一种独立的精神去克服这个时代。我作为一个过来人,无力去抗拒这样的身份,但是我也不满足于这样的身份。其实到现在我才明白,当有一个人,无论他是面对面地告诉你或者是他走到报告厅告诉你,他在讲台上告诉你或者他在文章里告诉你说他是一个成功的人,他过着成功的人生,这样的人一定是骗子,在我的价值观里,其实是没有成功的人的,只可能是你做了一件成功的事。
  
在生活里(很多人)都会去向大家灌输心灵鸡汤这样的东西,而把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想法和真实的你要面对的无奈挤压掉,而只留下一些泡沫式的东西。我一直认为,被别人鼓励起来的这种志向是最脆弱的,它充当的只能是一个很暂时的角色,而和你真正的志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对被别人立起来的志是不可信任的,被别人灌输的能量也是很脆弱的,当你从报告厅走到宿舍的那一个段路就可能会把它消化掉,那是很虚假的,一个人要有多虚弱才要每天去喝掉一碗又一碗的心灵鸡汤啊?
  
真正的真实与美好,人性的光芒,一定不是在大的、虚空的事情上;真实的应该相信的东西一定是很渺茫而且很微小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不相信是经验性的,不是没有美好的东西,而是这些美好的东西总是太小太微弱,如春花如朝露,来不及相信。他就在现世太阳的强光下蒸发掉了,我们的不相信含着一次又一次被美好的事物欺骗愚弄和背叛的最不舒服的经验。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的相信又是惯性的,因为我们不相信,所以我们就习惯性地去相信,应该说我们不相信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相信改变也是无用的,我们相信自己不能够去做什么。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是认为这个世界配不上我们,而是相反,我们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社会,所以我们会降低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回去降低自己对于机会和公平的要求,我们选择去做一个去承受的人,而不是选择做一个做一点点改变的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说我们的相信是惯性的。我们相信有一些事情别人会来做,我们相信这个世界终将是美好的,我们相信自己的努力改变不了什么,这就是“习得性无助”。这就是我对相信和不相信的理解:我觉得我们相信的那些东西,是可以被改变的,而我们不相信的东西,永远不要因为它看起来很冠冕堂皇而去相信它。
  
我相信这个世界其实是冰冷的,但是你可以去燃烧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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