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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签约作家作品展:陈革非:任儿与青竹(4)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文学与艺术》签约作家作品展:陈革非:任儿与青竹(4)

那时,他结婚三年了还未生育孩子。淳朴善良的堂弟收养了你。他叫任长河。后来,他自己又生育了两个男孩。这次,我就是从你乡下母亲那儿打听到你在温哥华的地址,我就找到这儿来了。我想我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因为我已时日无多。我患了肝癌,晚期。就要走的人啦,回顾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父女二人。文革结束后,日子慢慢地走上了正轨。因为丈夫的阻挠,我竟再没有把你接回去…… ,可怜的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啊…… 老人低下头,从手提包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信封,信封的表面已经发黄,斑迹累累这是你父亲离开人世时给你留下的一封遗书。他叮嘱我在你成年后再交给你。我怕打扰了你平静的生活,一直踌躇着没敢拿给你。今天我能亲手把它交给你,也算是完成了你爸爸最后的嘱托……

任儿将信展开。

我心爱的女儿音希: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想你一定长大了。懂事了。也许还结了婚,成了家。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感到安慰。可怜的孩子,你出生时,你的生母因难产意外而去世了。如今,你双亲中的另一个又要离你而去……想到茫茫人海中你将独自寻觅自己的人生,无依无靠,我不禁心如刀绞。女儿,请原谅你父亲的懦弱无能。我这个北大哲学系毕业才三年的所谓高材生,因为几句话在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成了群众“革命“和“专政”的对像。每天,我要面对没有尽头的辱骂,鞭打和唾液。甚至有人当众脱下破鞋抽打我的脸,鲜血从我的嘴角汩地往下滴……女儿啊,我想如果我被判了刑,要在监狱里熬上几年,也许我还能熬过去。可是眼下,我熬不过去了,我熬不过去了。女儿,请你记住:你的父亲叫何立。记得我小时候问你的爷爷为什么给我取名“立”,你爷爷回答我说:我不指望你将来功成名就,光宗跃祖。只期望你男子汉大丈夫挺立着活,活得有尊严,有骨气。如果你爷爷地下有知,他一定会为他的儿子,你的父亲我痛心疾首。虽然我的良知告诉我这并不是我的错。但我毕竟使他失望了。我想,如果一个人不能挺立着话,那就让他站立着死吧。我相信这种死是对他的生的一种补偿。女儿啊,虽然我深信我面对的这一切终究会过去,人类社会终究是会按照诗人的愿望发展的。但是眼前,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熬不到那一天了…… 女儿,好果你能平安地长大成人,就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你爷爷当初对我的期望那样,我对你的期望依然是:守住人的良知,清清白白地做人。

父亲何立绝笔于一九六九年五月七日

任儿捧着信,抽抽塔塔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只管自问着:这是真的吗…… 这一切竟是真的?

老人取下眼镜,用纸巾抹着老泪纵横的脸说:孩子啊,你爸爸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长大成人出息了,做了董事长,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天快黑了,屋里还流连着最后的日光。

任儿和丽娜并排坐在沈进的床旁边。丽娜看着任儿说:任儿,自从那位老人走后,我看你的心情好像越来越凝重了哩这些天我总在想,我让我亲生的父亲太失望了……外界曾经给予我的那些光环,其实都不过是我生活中的彩虹。真正留在我生命里的,却只有痛与悔 ……

丽娜握着任儿的手,轻轻地叹息道:任儿,你知道吗,其实感到痛与悔的人,已经是有了佛缘的人,只是你暂时尚未觉悟到……你独自守护儿子算来已经快二年了,不容易啊……你瞧,我特意给你带了这本书来给你解闷儿。

任儿从丽娜手中接过书来,《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作品集》。任儿随手翻开一页。这是一首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诗。任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首诗的其中两行:一个我,已站在身后,另一个我,面对海洋。

霎时,任儿只感到一阵海浪辟头盖脸地朝自己打来,几乎使自己坐立不稳……

另一个我,面对海洋……

任儿轻抚诗集,热泪成行。

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任儿布置成了欢乐的圣诞广场。广场上高耸的圣诞树已经亮起了梦幻的彩灯。漫天的雪花儿像是急着赶来聆听人间的圣诞乐曲,纷纷扬扬地飘然而下。

丽娜兴高采烈地抱来一大堆东西,嚷着要给任儿布置圣诞屋。丽娜在房间里忙得不亦乐乎。任儿走进厨房给丽娜煮了一杯咖啡。她双手捧着雪青色磁托中的咖啡刚迈出厨房门,只听到丽娜发疯似的大叫:醒了,醒了!我的天啊,沈进醒了……任儿手中的磁托和咖啡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下。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沈进的床头。只见沈进无力地睁开了双眼,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任儿双手捧住沈进的脸,喜极而泣。丽娜抹着泪水说:圣诞老人,圣诞老人,你可是给我们送来了最珍贵的圣诞礼物啊……

温哥华的五月,阳光温煦。任儿与沈进在湖边的小径上散步。沈进英俊儒雅,皮肤白晢。鼻梁上架着一付银白色镜架的眼镜。青春的脸上洒满了重获健康的朝气母亲,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您的感激。这二年您对我的不离不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人们都在传颂您仁慈的母爱……

任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进儿,其实你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罪恶的女人……我伤害了你的父亲,甚至亲手放过了杀害他的凶手。你父亲的亡灵,至今还在海面上漂游,徘徊,冤魂不散……我造的孽,这辈子也难以赎清。

父亲的冤情我曾有所闻,却又苦于无从证实。您今天的话,证实了一些传闻的真实性……我此刻的心情的确很紊乱。你害了我的父亲却又救了我。在我们父子的生死之间,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已经宽怒了你。但是有一点,你能否改变你的决定,为什么此次回国后,你执意要遁入佛门?难道这人世间真不值得你眷恋了吗?进儿,我此次决意皈依佛门,既是为祈求你父亲亡灵的宽恕,也是为自己“放生”。希望你回国后,能接管达晟集团公司,把它好好地撑起来,那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母亲,你既皈依心切,我当理解你……但出家人是可以还俗的。你可随时再回人间,再回达晟……我父亲遗产中应属于你的部分, 我就权且先为 你代管吧……看来,我这个工商管理专业的学生,只得提前进入实战了进儿,以后达晟集团就要靠你了。别辜负了你的父亲。临走之前,我只渴望一件事,我渴望得到你的宽恕。

任儿定睛凝望着沈进。沈进在任儿的双眸中看到的是一个陷在齐腰深的沼泽中的人渴望对方伸手将自己拉出绝望的祈盼。沈进犹疑了片刻,随即犹如神的力量在无形中推动着他,他伸出双臂拥抱着任儿,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妈妈。

任儿伏在沈进的肩头,早已是泪流满面。

曹君梦盯着蓝海市晚报,一则新闻赫然入目:我市最大民营企业达晟集团公司原董事长任儿昨日在静修堂皈依佛门,法号静空。其子沈进归国接住董事长一职。曹君梦放下报纸,喟然长叹。

第二天,曹君梦独自往第一次与任儿约会的梦之帆西歺厅,他想在那儿与心中的任儿话别。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梦之帆已笼罩在一片尘埃之中。人们只能站在施工警戒绳外远远地驻足观望。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梦之帆西歺厅白帆似的屋顶轰然倒塌。一位工人告诉曹君梦,梦之帆西歺厅所处的这一大片区域都属于市规划中的拆迁区,不久,这儿将建成一个国际一流的物流园区。

曹君梦双目微闭。

梦之帆碎了,碎了……可是,我会让它在我心里再扬起来的。只是任儿,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再见了,真的再见了……曹君梦转身向来路走去。他的脚步依旧镇定,只是少了几分往日的潇洒。

他的身影在远处汇入了都市的人流。

正午的蓝海,滿眼都是阳光。

托安山位于庆阳市的东面。建在山上的…东塔,便因其方位而得名。这座青砖黛瓦的飞檐古塔,古朴庄严。无论其背景中的天空云蒸霞蔚,还是电闪雷鸣,它始终是那样泰然自若,自有乾坤。传说东塔建成后的某一年,庆阳周边大旱,独有托安山与东塔俯瞰下的庆阳风调雨顺,生机盎然。从此,这托安山与东塔,便成了庆阳人们心中的圣山与圣塔。

青竹和他的女朋友秋子手拉着手,走在托安山的一条盘山小道上。小道两旁林木茂密,鸟语蝉呜。秋子歪过头来问青竹:青青,你和任儿姐的感情好吗?当然,我们家姊妹三个,我还有一个弟弟。常说兄弟抱团,我小时反而常和姐玩在一起。

青竹抬起头,眼晴平视前方,微眯起双眼。他看到了那个还在上小学三年级的自己,在傍村而过的一条小河中游水。突然小腿上一阵剧烈的痉挛,双手慌忙使劲地去掰扯那条扭曲的小腿,身体随即弯成了一个大弓虾,称坨一样地在水中往下沉。岸上几个光庇股的小伙伴见状惊叫:青竹沉河里啦……青竹沉河里啦……救命啊……正在河边洗衣服的任儿听到呼救声,扔下衣服,迅即跳入河中,向已沉没水中的青竹游去。她潜游到青竹身边,一把拽住青竹的衣领,拼尽全力向岸边游去。河边的二位村民闻讯跃入河中,将姐弟二人救起。青竹此刻又看到了自己那个鼓得皮球一样的大肚子……哎,喝了太多的河水……

静默中,秋子问:咋不说话呀?青竹缓缓开口道:九岁那年,我在村边的小河里差点淹死,是我姐救了我。后来,我上大学,也是我姐给我的机会。我考上大学那年,我姐在师范学院刚唸完大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送到家时,我爹因矿难去世已二年多。我爹在世时,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生性寡言。成天埋头干活。农忙时,他忙农活。农闲时,他就和村子里十几个壮劳力去离村三十多公里外的一家私营小黑煤窑去挖煤。这种小黑煤窑都是个体老板为谋暴利非法经营的。通常没有任何正规煤矿必备的安全设施。一切因陋就简。我爹去的最后那次,因煤窑坑道透水,矿里没有必备的抽水设备,正在挖煤的十几个老乡和我爹全都活活淹死了。矿主连夜逃跑。我爹去世前,曾交给我娘一个存折,里面有三万零四千元存款。那是我爹多少年来在黑煤窑里用命换来的全部积蓄。我爹叮嘱我娘说:几个娃读书蛮发狠的,咱任家好歹要供一个大学生出来。这些钱,一个子也不得乱花。我娘抹着泪直点头。我爹去世后不久,任儿姐考取了省师范学院。我娘送她入了学。待我的大学录取通知送到家时,我娘犯了愁说:娃,你姐你弟都在上学,家里没个干活挣钱的,我这身体又不挣气。只怕……我说:娘,这个大学我不上了。你放心,我来给家里挣钱。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铺盖,去了县城的一处建筑工地。咱同村好几个小青年都在那儿打工。一天后,任儿姐在工地找到了我。她一把扯下我肩上的水泥担子,冲我吼道:青竹,你知道你们大学的新生报到时间只有二天了吗?难道你想一辈子在这儿打工?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走,我陪你去学校报到。姐我已经退学了。爹说了,咱家拼命也要供一个大学生,那就必须是你!就这样,我姐为了我,刚读完大一就辍学了……青竹鼻子发酸,扭头对秋子说:你看,前面不远就是任儿姐出家的静修庵堂了。青竹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了。

作者简介:

陈革非,女,五零后。湖南邵阳市人,邵阳市电子仪器厂退休职工。曾任邵阳市第一法律顾问处实习律师,深圳市一化工有限公司制动液(刹车油)部门经理。现深户南山区,居深圳龙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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