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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黄石诗展]著名诗人田禾自选诗10首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田禾,60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农村。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已出版诗集《喊故乡》《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乡野》和日文诗集《田禾诗选》、韩文诗集《起风了》、蒙文诗集《还原》、土耳其文诗集《江南丝绸》等16部。诗歌被选入300多种中外重要诗歌选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等编辑出版的6种大学语文教材。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学会首届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首届《扬子江》诗学奖、首届刘章诗歌奖、《芳草》双年十佳诗人、湖北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等30多种诗歌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

田禾自选诗10首 

托尔斯泰墓地

山的尽头不再是山

路的尽头不再是路

在山中站久了他便成了山

在路上走久了他便成了路

让后来的人

走不到他的尽头

这里树挨着树,山连着山

一座孤坟荒凉得

只是一小块长方形土堆

坟前常开的花朵

是他还以世界的微笑

白桦树仍然替他保持站立

和行走的姿势

托尔斯泰的坟墓很简单

简单得像没有坟墓

没有墓碑,没有碑文

小土堆像一本合上的书

绿茵茵的小草为它

包上了最美丽的封皮

托尔斯泰就埋在文学里

他的坟墓小于死大于活着


明年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

就是明年了。过完这一年

我的生命中又多了一重霜

一重雪。今年我比较平淡

明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依旧走在匆匆的人群中

结交一些人,送走一些人

与人打交道,占一些便宜

吃一些亏。有时欢乐一会儿

有时悲戚一会儿。很多时候

我饮泉水,住山林,把自己坐成

一团硕大的呼吸。在生活中

会遇见富翁、穷人、乞丐、疯子

富翁和疯子我都躲开,穷人

我当父母,乞丐我施舍他

依然按时回乡下去,提着一条

山路,清明节为父母上坟

明年,山河依旧,农民仍然按

季节种瓜种豆,按时收获

工人戴着安全帽,继续忙着

采煤炼钢,“和尚们忙于修寺庙”

明年我还是爱诗歌

爱屈原和一千三百岁的杜甫

写作,偶尔有间或的停顿

多数日子穿那件旧点的衬衫

在一朵雪花里藏起晚年的忧伤


江汉平原

往前走,江汉平原在我眼里不断拓宽、放大

过了汉阳,前面是仙桃、潜江,平原就更大了

那些升起在平原上空的炊烟多么高,多么美

炊烟的下面埋着足够的火焰

火光照亮烧饭的母亲,也照亮劳作的父亲

八月,风吹平原阔。平原上一望无涯的

棉花地,白茫茫一片,像某年的一场大雪

棉花秆挺立了一个夏天,叶片经太阳暴晒

有些卷曲。那些玉米,长在长秸秆的

细腰上,像母亲身上挂着的乳房

隐隐能听见婴儿的吸吮声。我顺着一条

小河来,手指轻轻抚摸河流的速度

上下游的水都以一种相同的姿势流淌

黄昏,夕阳如水中的一条活鱼

游到七孔桥拐半道弯就消失了。这时候

远处村庄里,点起了豆油灯,大平原变得

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盏豆油灯那么大

豆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我感觉黑夜里的江汉平原也在轻轻摇晃


父亲的油灯

夜晚来临,夜色当头浇下

父亲披着蓑衣从田野归来

他轻轻划一根火柴点亮一盏油灯

他怕火柴划断,浪费掉

一根火柴,只轻轻地一划

父亲养着一群孩子,还养着

一盏油灯。他把孩子越养越大

却把一盏油灯越养越小

他没有把灯火挑亮一些

他说,太亮了,费油。微弱的灯光

照见了他的贫贱和卑微

给灯火一间房子

父亲把光明装起来

他自己被一团黑暗吞噬

其实父亲就是我们家的一盏灯

不知在点燃灯盏的那一刻

他是如何吐出内心的光芒


采石场的后半夜

我写的采石场是村庄的一个山坳,

山路又高又陡。记得我小时候,

爬上去过一次,那一次爬上山顶,

才知道山的那边还有村庄。

山的更远处是一片陌生的山峦。

采石工在这边山坡上打眼、装药、

安插雷管、点炮。岩石在轰然一声

巨响中,纷纷破裂、碎开、瓦解。

点炮的人,像点着了屁股,跑得飞快,

后面轰隆隆一片,都是黑烟。

夜深了,碎石机的轰鸣声仍没有停息。

两个采石工用钢钎撬着炸开的

松动腐石,另几个轮换着用大铁锤

敲破化开。大锤落在石头上,

山谷发出一阵空洞的回响。

采石工手累酸了,变换一种姿势,

继续敲打。周围是祖宗的坟地,

溅起山中埋骨的沙土。

后半夜,由于起雾,寒意四起,

采石工把搭在树枝上的褂子穿在身上。

有人靠着草丛中的一块墓碑睡觉,

有人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还有

几个,打着哈欠,坐下抽烟,说话,

一个问另一个:“今天初几?”

“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

回答者答非所问。


孔子河

孔子河翻滚着春秋的波浪

卷起2500年前的涛声

一条《诗经》中流来的水路

一根通往《论语》的血脉

在人类的血管里流淌

河堤上有车辇碾过的车辙

河畔有孔子坐过的石头

水上浮灯,水底沉鱼

河流一路拐弯,一路奔腾

诉说着孔子不尽的故事

我静静聆听这河水的流逝

之声。这时我沉默像一个

思想,孔子河光影浮动

河岸上的野花

不分鲁国楚国地开着


我的大学

汤养宗说:“没有大学,我就是

自己的一所大学”

我没有大学,乡村是我的一所大学

村庄是校址,老屋是校舍,农民是教授

稻田、麦地、山坡、河汊、牛背

都是天造地设的课堂。我开山,凿石

挖渠,修理地球,可归为地理课

建庙,筑祠,修复古石桥,是历史课

我数学不好,每次数羊群,算粮价

经常出差错,被黑八爷骂得狗血喷头

这可算作老师对学生的一次惩罚

音乐课,听刘二狗唱黄段子,这个早年

挖煤的老头,现在牧羊,他唱得

涎水都流出来了。体育课,都是爬山

砍竹、推磨和上树打枣的体力活

我与小伙伴们在水田里插秧行,近似于

美术课的画格子,勾线条,那时我糊

一身烂泥,他们笑我像一幅水彩画

语文课,学陶渊明荷锄,种豆南山下

日出种地,日落写诗。别人大学读四年

我读完“一把光阴”,就大学毕业了

挥挥手,告别“母校”

无业可就,我逃到城市的缝隙里谋生存


当我老了的时候

当我老了的时候,就回到故乡

住进我当初的老房子。从此哪儿

也不去,找一块牧场,养几只小羊

把父辈当年的那把板锄磨亮

在路旁种上向日葵和兰花

这时群山扑面而来

我尽量多呼吸山林中的新鲜空气

如果有雁阵从我头顶飞过,我会站立

路旁伫望许久。夏天很快过去,秋天就

来了,我用更多的时间与亲戚来往

在侄儿中做个温和慈祥的老人

不时有朋友远足探访,以一杯清茶

我们聊到天黑。到我越来越老了

身体会变成药罐子。那些中药

其实就是山上生长的草、根、叶子

和树皮,在我小时候

奶奶生病时我跟着父亲去采过

还有些中药,是对珍稀动物剖腹、断骨

挖心、剥皮、砍头、抽筋

这太残忍了,想到这杀一命救一命

的中药,我拒绝饮下


流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处是流水

一万年前的水,一万年后的水

都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水从深山流来,从峡谷流来

从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头流来

那年,我与黑八爷上山采药,无意中

我追着一条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顺着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从山谷一直流到低处的民间

把村庄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满后

继续向前流淌,流经陈艾草的半亩蚕豆地

经过一座榨油坊的旧址时突然

拐了一道弯,然后继续拐弯

拐过油菜田和几家穷人的后院

沿途无意中收养了几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场秋雨。当汇入村前

的一条小河时更是显得深不可测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农民抽去浇地,一些以平缓的姿势

慢慢流淌。它们去远行又像回家。


山寺

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半老的和尚

敲响了山寺上空的月亮。

尊座上,三个寂寞的菩萨

与几个剃光头的和尚

默默相对

其中一个,手捧经书,坐于清风

他的朗诵近于虚空。

我的奶奶

清晨从寺门进来

见佛便跪,跪了便磕头

一粒奇异神火,一碗灯

用三尺光芒照着奶奶。

菩萨没有国家

也从不与我奶奶说话。

[黄石诗坛]著名诗人田禾巴东诗歌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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