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本钱又要面子的方鸿渐出路何在

人生中的职场、情场无处不存在竞争，要想在竞争中站住脚，甚至居于有利地位，非有点本钱不可。本钱不够，有时也不得不在利益甚至尊严等方面做些妥协和让步。和珅既有本领又肯牺牲尊严，所以混得风生水起；陈寅恪先生有大本领却不肯妥协让步，也有一个稳定的饭碗；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凭智商和情商也谋得利益。芸芸众生，若不想饿死，总会生发出生存之道。

近日再读《围城》，一群知识分子展现的生存之道和处事法则，千姿百态，细品使人感慨良多。

一类是有足够本钱，生活得比较从容，如赵辛楣。赵辛楣倚仗“毕业考头等”的才学和“官二代”的人脉，毕业初入职场即可轻松做外交公署的处长；可以因为恋苏小姐，在机关内迁时放弃处长职位，从容地在华美新闻社任政治编辑；得到苏小姐“遣散”，为了离开爱情的伤心地，应聘三闾大学政治系主任；在三闾大学闹了丑闻，又倚仗“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使仓惶的出走变得从容。不久，赵辛楣果然在重庆得意，在国防委员会任职。

辛楣在爱情上也比鸿渐洒脱得多。辛楣壮胆去苏文纨的婚礼上，看到情敌曹元朗不堪，告诉鸿渐：“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我赵辛楣，我也不稀罕她。”表示“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伺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伺候我。”辛楣到了重庆，果然如意地找到了考试不及格愿退学与他结婚的对象。

爱吃醋的赵辛媚

一类是本钱不足，但懂得委曲求全，如李梅亭。李梅亭先被老同事高校长聘为中文系主任，却被汪处厚倚仗在教育部任次长的侄子，在李梅亭到校之前，快人一步得到中文系主任的职位。李梅亭虽然在高校长办公室里“咆哮得不成体统”，但深知自己的倚仗与汪处厚并不对等，不得不吃个哑巴亏。李梅亭倚仗自己的委屈，借势把带来的西药高价卖给了学校，不久又荣任训导长。此时的李梅亭，已不是当初早早印好系主任名片并到处散发，刚到校“喘息未定”就遭汪处厚迎头痛击的李教授，摇身一变，成了敲打“男女同事来往不宜太密”的训导长。

猥琐的李梅亭可以当训导长

懂得委曲求全的不仅是李梅亭，还有那位“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不肯随便施予”的苏文纨。孙小姐人美家富，又是女博士，嫁人的本钱自然丰厚。正如方老太太说的那样，官小姐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所以，她并不给苦苦追求她的赵新楣实际的承诺，而把亲近的机会主动提供给“人还过得去”的方鸿渐。当方鸿渐把爱情给了“黄毛丫头”唐晓芙，气急败坏的苏小姐转身便嫁给了“四喜丸子”曹元朗。苏文纨嫁曹元朗虽然委屈了些，但丈夫做官发财，自己走私些紧俏货，气色也好得很。倒是嘲笑“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方鸿渐，在唐小姐的爱情里不能自拔。

一类是本钱不足，但懂得补救。这类人在《围城》里比较多。韩学愈要靠假文凭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要告诉高校长“统一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和我内人去”，来证明自己炙手可热，夫人英文厉害。还有那个靠给著名哲学家写恭维信获得回信提高自己身价的“哲学家”褚慎明，在书桌上常放国防部等上级机关来信的空信封以长声势的陆子潇。这些小手段固然让方鸿渐瞧不起，但并不耽误韩学愈的薪酬比赵新楣还高一级，也不耽误“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

克莱登大学博士韩学愈

补救不成功的，当属“女生指导”范小姐。汪太太要把她介绍给赵辛楣，范小姐自然欢喜。虽然有自恋情结，范小姐仍对匹配赵大主任信心不足，于是早早到汪太太家，请汪太太给予相貌上的补救；在送给辛楣书的扉页上伪造名人的签字，以暗示辛楣，若爱她你并不吃亏。

一类是本钱不足，但肯牺牲尊严。顾尔谦是《围城》里不起眼的人物，只出现在去三闾大学的路途上，到了学校便渐无消息。但老顾绝不是可有可无，他是某个群体的代表。老顾是高校长的远亲，快五十岁的人了，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临行前辛楣召集大家吃饭，顾尔谦“对赵李二位尤为殷勤”，吃完了饭，顾先生知道虚张声势地抢着算账，最后还是辛楣一付了之。旅途上，老顾和方鸿渐一样全无用处，他的学问本领和金钱比鸿渐更不如，但他的生存之道，足以当鸿渐的先生。旅途中方鸿渐夸夸其谈，不加掩饰地对李梅亭不屑，老顾只是毫无吝啬有重点地恭维，以换来强者的庇护，至少谨小慎微地不得罪人。到了三闾大学，老顾的副教授低方鸿渐一等，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快。老顾活得虽然卑微，方鸿渐没有获得新聘书时，人家仍然可以安稳地做他的副教授。

卑微的老顾

孙柔嘉也是没有多少本钱，教书受学生欺负，相貌需化妆维持。但她能放下身段赢得利益。孙小姐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父母对她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知道婚姻得靠自己，“煞费苦心”嫁给了方鸿渐。知道鸿渐不能干，所以最喜欢听年轻时出过风头姑母的回忆，并独蒙姑母怜爱，在她工作的人事科里找到了位置。

人是要有点本钱的。有了本钱就有了倚仗，也有了获利的可能。高松年倚仗校长之尊，常去汪处厚家拜访，以便欣赏他年轻貌美的太太。汪太太倚仗年轻貌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摆布男人”。 仗着丈夫的宠爱，在家悠闲的得些小病博得老夫的怜爱，甚至在外人面前，不惜嘲讽丈夫“没有年轻过”；倚仗高校长的偏爱，可以不耐烦地打断校长谈话，可以恃宠撒娇的不遵校规，偏要打牌。“校长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唐晓芙倚仗自己的清纯靓丽，可以喊出自己的爱情宣言：'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辛楣请大家吃饭，利用临时主人的职权，当鸿渐的面向苏小姐专利的献殷勤。还“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老男人李梅亭在年轻女人前无可倚仗，仍仗着墨镜对孙小姐专注的审视。

孙柔嘉一向低调柔顺，自从和方鸿渐订了婚，孙小姐也有了倚仗的本钱。订婚前常来看鸿渐，订婚后，“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自从两人过上了“快乐得不像人在过得日子”后，孙小姐更有了任性发些小脾气的倚仗；二人结了婚见了双方父母，孙柔嘉便收起了“柔顺”。先是说你们家还没有阔到让我这个大学生做老妈子，再到“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当醋”；接着要鸿渐听她的话，声明“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我有权力请客，你管不着”，“从结婚那一回事起，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直到对方鸿渐最后的讽刺加怒斥：“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陆，内陆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陆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 “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

订婚之后的孙柔嘉，已初具主人样貌

《围城》里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有些倚仗的本钱。即使本钱不厚，也要用些手段来伪造。只有方鸿渐，没有足够的才学赢得地位，没有像样的倚仗谋得职位，也不肯牺牲尊严讨人欢喜，更不屑也不会弄些手段。

方鸿渐的学业并不扎实。并不像汪太太所说：“你们留学的人，随身的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他在大学里从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留学欧洲期间，四年里在伦敦、巴黎和柏林换了三个大学。“随便听几门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属于典型的“游学生”，并没有得一张值钱的文凭。

留学不拿文凭的有两类。一类是学问太好、太大，没有哪种文凭能够表明该人学问的程度，所以没有文凭。比如“一无大部头的著作，二无博士学位”的陈寅恪即属此类。1925年，当梁启超向时任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面荐陈寅恪为国学研究院导师时，校长也曾踌躇。梁启超有些生气地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

陈寅恪也是位“游学生”，曾留学日本、美国、英国、德国等多个国家，但精通历史、宗教、文学、语言、人类学、校勘学，还通晓十几种语言文字，一向眼高于顶的傅斯年推崇其学问为“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国学大师吴宓则评价陈寅恪： “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陈寅恪在清华开课，朱自清、吴宓、冯友兰等许多教授也来听课，人称“教授之教授”。

陈寅恪学问大，可以在西南联大历史系的课堂上，开宗明义地讲：“前人讲过的，我不讲；今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方鸿渐的学问远没有这么霸气。在三闾大学勉强聘为不属于任何系的副教授，帮闲打杂。先是讲伦理学，听课的学生无精打采，反而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李梅亭的课，学生笑声不断；后“大胆老脸”兼教英语程度较低班级的英文，却因改卷子的笔误，被学生闹着另换良师。可见方鸿渐属于第二类。

方鸿渐本领不大，父亲的地位和金钱也不能作为倚仗。因为战乱，老乡绅的方老先生拒绝汉奸的引诱逃难上海，“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姑翁的怨抑。”鸿渐的职业发展，只能得到父亲殷切的期望，全无实际的帮助。方老先生到了上海，田租收不上来，靠同乡商人送钱维持。得知鸿渐要去当教授，要求每月给家寄三分之二的薪水，以训练鸿渐对父母的责任心。鸿渐和周家闹翻，方老先生一方面埋怨周家“容不下人”，一方面代儿子收下周家送来的给鸿渐做路费的四个月薪水。老头子看了鸿渐在香港结婚向家里要钱的信，“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默。”家里没钱，鸿渐也没钱。衣服得靠打牌赢来的钱来买，婚事需要辛楣和双方家长的支助来办，婚房需要用老家的房子来换，家具靠柔嘉姑母来送。

多少人与方鸿渐相同的表情

方鸿渐瞧不上眼的的李梅亭、顾尔谦、韩学愈依然得意，一圈瞧不上自己的人各得其所。所幸鸿渐有了辛楣这位朋友，不图回报的多次伸出援手，使他的职业虽无选择的余地，也不至于绝望。唐晓芙渐渐远去，新主人孙柔嘉姗姗而来。

方鸿渐并不孤立。像他这样不好不坏的中间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多少人既瞧不起别人，也入不了别人的眼，在社会的边缘地带，彷徨着、迷茫着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