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候，除了上学离村远一点，我的生活半径估计超不出一公里。有一天，叔叔突然对我说，要送我和弟弟去黄石市，跟我父亲一起生活。 那时候，我连乡政府都没有去过，不知道黄石市在哪里，只听说要坐火车。 火车我听说过。那年大跃进，到处有宣传画：“汽车比马车快一百倍，火车比汽车快一百倍，飞机比火车快一百倍，火箭比飞机快一百倍。” 一百乘一百，我知道是一万，火车比马车快一万倍，不是要飞起来了吗！ 我被这快一万倍的火车激动着，匆匆吃了早饭，随大人一起去赶火车。我们在几乎没有路的山沟里走了整整一上午，走到灵乡的时候，肚子早已经饿瘪了。大人领着我们走进了一所门顶有“火车站”三个字的红房子，给我们分干粮。 吃完干粮，我就坐在火车站的长条椅上睡着了，被人叫醒时，天已经有了夜的影子。大人说：“快醒醒，火车来了！” 那时候没有客车通黄石，我们爬上的是一列拖矿石的火车。天黑了，我完全没有看清楚火车是什么样子，车厢斗板太高，大人也不许我们站起来，他们说，火车要开了，危险！ 突然就听见“呜——”，惊心动魄的一声长汽笛，吓得我们再也不敢乱动一下了。我们惶惶悚悚地坐在矿石上面，甚至不敢抬头。那火车在中途停没停，我全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只知道害怕，害怕快一万倍的火车，会把自己甩出去。 快一万倍的火车终于自己停下来了。我和弟弟随大人爬出车斗，已是深夜，外面一团漆黑。大人说，火车只到铁山，我们要在这个地方住一夜，明天早上坐汽车，才能到黄石市。 天很黑，大人背着行李卷，我和弟弟出铁山火车站，爬了一段坡，是一条沙土汽车路。突然两根强烈的光柱猛冲过来，大人忙一把将我拽到路边，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那车灯，是我这辈子看到过最亮最耀眼的灯光！ 我们跟着那辆汽车的方向走，走到一个叫盛宏卿的地方，说是汽车站。车站的地下，已经睡着一些人，我们也在那些人中间铺开行李。 第二天天亮，我们在这间车站的后院，上了一辆挂了帆布蓬子的车，就是用货车改成的代客车。帆布车蓬封得很严，我们还是看不到外面的风景。一路摇摇晃晃，车就嘎地停了，大人说：“黄石市到了，快下车。” 我牵着弟弟爬下那辆货车，却看到面前一片荒滩。我没想到，黄石市竟是这样子的，我们刚刚搭乘的那车挂蓬的货车，孤零零地呆在一片蓑草丛中间，很可怜很疲惫的样子。 我们跟着大人，又走了很多路，这才慢慢看到有汽车跑动。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第一次进黄石市下车的地方，是在天津路电视台老宿舍那里，那时候，那里完全是一片荒湖滩。我不知道那一次下车，对我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我和弟弟从那里往前走，拐个弯见到一条大马路，再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贸易大楼，这才算是到了“市里”！ 我们在“市里”找到了父亲。父亲的工厂叫烈军属被服厂，往前有铁流照相馆。父亲厂里有临街大玻璃橱柜，橱柜里站着个木头孩子，当时比我弟弟个头还高。而铁流照相馆的临街玻璃橱柜里的大照片，也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到了父亲的厂里，才知道什么叫“黄石市”，门前的马路上，汽车穿梭不断。但我和弟弟最有兴趣的还不是那些汽车，而是站在十字路口中间指挥汽车的警察。那时候，马路上是没有红绿灯的，后来还有了岗亭，那时候连岗亭也没有。一个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中间，不停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指挥车辆。四个方向来的车子，都听他一个人指挥。我们一直就弄不明明，那个警察是怎么知道人家的车子要朝那边拐弯呢?
那个警察叔叔怎么那么聪明呢? 我们在贸易大楼前的那个十字路口，观察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我弟弟小声对我说：“我知道了！” 他指给我看，原来，那时候的汽车，都在司机台挡风玻璃上方装着一个可以转动的箭头标志，车子笔直走，箭头不动，若要拐弯，司机就把箭头扳向左或右。 柯尊解文学评论专辑 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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