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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诗人】张凌云| 飘浮的村庄(组诗)

 鲁西诗人 2020-07-31

飘浮的村庄(组诗)

文/ 张凌云


地球上的陈家庄

我的童年住在一个以陈命名的村子里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陈家庄,但它
是唯一的一个。它从不遮掩什么
用大平原的坦荡写下广袤的经度
也从不抱怨什么,以它的包容
承担着我所有的欢笑与泪水
用完整的纬度记录人生坐标

这里没有山川,没有高耸峻拔的秀色
我的故事也就缺乏大开大阖
而像家乡的小河一样缓缓流淌
我珍惜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土
它们垒成我身体的建筑,即使一个螺钉的
缺失,也会不亚于一场地震

我熟悉那些小路,建筑,田野,庄稼
就像摩挲自己日渐消瘦的肋骨
它们在时光的打磨下开始苍老
那条清澈的河水变得淤塞,顺着下游走
脚猛然被一块坚硬的岩石戳破

但我手心里还握着一把泥沙,我要把它
放回某个地方:茅草漏风的土墙
塌了半边的河坡,被水泥淹没的田埂
燕子不再筑巢的屋檐,或者
干脆把泥沙铺满大地,将整个人裹在里面
什么也不想美美睡上一觉

那是一只人形的渡舟。地球上的陈家庄
向着看不见洪水的洪荒之外漂浮
巨大的引力拆解着朽木和碎砖
只留下一个字在水上若隐若现
——陈,原来属于过去的代称


十字路口

从前,这里是一条烂泥路,两边种着梧桐树
爷爷经常坐在巷口,给我和小伙伴们讲演义故事
我们听着岳飞和武松,总觉得夏夜太短,恼人的蚊子
又老是搅着好事,爷爷便趁机打趣散场——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

后来,周围建了厂房,地上铺了砖块
爷爷瞧着这片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不再讲故事
喜欢和几个老人晒晒太阳,我不听他们唠叨
目光盯着深蓝的天空和灰色的瓦檐,想着哪天
才能像鸟儿飞过这山一样的冬天

现在,工厂成了废墟,地上换作了水泥路
不见了当年伙伴,爷爷和他的故事
早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一个人静静听着风声
听不出季节也听不出炎凉
就望着电线上的麻雀发呆


冬日麦田

麦田是一面最好的镜子
照见自己也照见村庄
我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
北风在耳边高举着镜框,使我
不会迷失在这片广野

蓝天在远远招呼着太阳
渐渐地手脚开始变暖
冻得坚硬的土地开始酥软起来
酥软得像我冻得通红的面孔

这是最漫长的季节迁徙
也是印象中最安详的麦田
那些耷着身子,透着枯黄的麦苗
在我嘴里吐出的白气之间
凝成最清晰的故乡记忆

而如今我再怎么大口呼吸
也找不回曾经的那面镜子


通往村口的桥

站在桥上,时光的泪水
立刻汹涌淹没了我的脸庞

不见了浣衣戏水的涟漪
满川的液体凝固成冰
陈年旧事的尸体随处可见
我,被风干成一条独立桥头的鱼化石
眼里只有芦荻萧萧的秋天

向西的原野在我屹立的夕阳里
缓慢地变小,每一寸凋零的目光
都在自己和这片土地身上
烙下一朵深深的足印,无声的雪
越过永不会再开的学校后门
簌簌降落

老屋

黑色的椽子落满时间的灰烬
瓦在堆积阳光褪下的陈皮
山墙与山墙之间,藏着无人弹奏
更无人喝彩的空鼓

屋顶的篱笆乜着不发一言的眼神
它俯视着一切,众生在这里
聚落生灭,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
都抵不过窗外穿堂而过的风

老屋累了,它的身架已承受不起
往事的重量,风干的喉咙喘着粗气
院子有一口水井,周围缀满了青苔
那里连通着昔日的甘冽


冰行船

一只水泥船行走在冰面上
嗞滋的破冰声趟开了一条小河

那嗞滋的声音点亮了清晨
冬天瞬时裂开了一道口子
冰块在阳光下闪耀,村庄浮现在
若隐若现的雾霭之上

我仿佛听见一只铁钩拖走了
所有的严寒与萧瑟
连枯枝上的北风都低哑下来
轻轻唤着地上的白霜
给沉睡的庄稼盖好棉被

那条船还行驶在我的梦里
河边那排熟悉的芦苇
不时撑起梦里的长篙
在身后拖曳着巨大的原乡


打谷场

谷子飘扬在天空,汗水抛出长长的弧线
从打谷场一直延伸到地里
从额头滴到眼里再流到嘴里
在体内长出一排生机盎然的盐

我看见扬谷的农具在天上跳舞
咸湿的空气令热浪为之折腰
那只圆溜溜的青碌碡,开成巨大的蘑菇
遮盖得整个季节一片清凉

秋天说走就走,打谷场恢复沉寂
从此迎来没有尽头的冬天
忙碌的工厂代替了本分的庄稼
金属产品一粒粒投向市场的巨口
用锈迹斑斑的油污取代我们身体的盐


孤独的菜地

疼爱它的人都已离开
爷爷奶奶去了天国
中风的母亲躺在床上
它疼爱的人也都不在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各自奔走它乡
只有冬天拣起几根枯草
轻轻抚慰在它的耳边

风中的绿色贴在大地干瘦的脊背
瑟瑟发抖,坍塌的河坡剜去了半颗心
枯黄的芦竹丛中,挂着不知哪年死去的
黑色果籽,好想抱着
剩下的唯一一棵桑树痛哭一场
把她当作挤着最后几滴奶水的乳娘


最后的小学

这里真安静,只有鸟儿
不紧不慢啄着时光空洞的内核
灰蒙的天空扯紧巨大的盖布
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剌得心悸出血

一块玻璃打碎在我的五脏六腑
透过那些破碎的玻璃,我看见
儿时伙伴琅琅的书声和热闹的嬉戏
看见蓊郁的绿树和温暖的阳光
但看不见门前的河塘何时填埋走
我们的快乐

离送走最后一批学生也已太久
这是一片躺在回忆里的禁地
操场上停满的汽车,不停响着喇叭
反复提醒我无法获得假释的童年


乡间

北风吹拂着一帧老照片
散发三十年前的陈旧味道
那些砖瓦与秃树还长在那里
岑寂和寒冷是不变的主题

唯有河岸的码头消失,裸露的
泥土翻晒黝黑的小村故事
巢中的大鸟衔着灰色天空如箭飞远
穿流而过的鸬鹚在船头肃立两排
像随时听命于冬天的钢铁战士

早已无人居住的一间老屋
荒芜在村庄的中央,用看不见的波长
号令四邻八方


镇街

老街敞开了半个身子
任由游人从它挺起的胸膛踏过
投来赞许与惬意的目光

我却瞧见老街的另一半身子
看着它瘦骨嶙峋的后背
被硬生生地扯长,凹凸不平的麻石
换作了平直的路面,各种陌生的店铺
喊着陌生而眼花缭乱的吆喝

这不是从前常来的那条街
只要葱香蒜泥便可填满所有幸福的那条街
瞳孔里,我的过去正蹒跚离去
瞳孔里,我站成十字路标
照见一条街的前世今生


寂村

如一根藤上长着的叶子
老去的更加老去
陌生的更加陌生
他们的声音滴在一片磁铁上
幽幽地没有回响

我则像唱戏的优伶
戴上面具,踩着高跷
不接一点地气
从村子里一溜而过


河畔的路

红日照耀东方,河的影子
在头顶划过,天空中落下一道梯子
我攀着天梯缓缓行走,竟一头
撞上西天的夕阳

这一走,就从少年走到中年
视野里开始颠覆翻转
河还是河,路却不再是路
裂开的水泥板张开双臂
紧紧抓住我的腿脚不肯松手

除了我,更无一人甚至活物
苍茫的地平线上,一棵落叶树
吊着枯萎的丝瓜,像受刑的十字架
长满青藻的沉船静静躺在水里
给故去的光阴做着记号

回不去的地方

脚底的泥泞总是踏空
或深或浅,踩出大大小小
不同形状的路的失语

各种栅栏挡在面前。我无法跨过
那些蒺藜和锐角。闭上眼,超越现实空间的
羁绊,我奋力踩上了几根木头,它们
却化作舟筏缓缓漂走

无法抵达的仍是那片坚实土地
它在我的眼角融化,像融于春天的冰
随着岸堤渐行渐远,青草丛生的孤岛
托着一季季的葱茏与繁茂
荒凉与枯萎

风中的竹席

村庄向市镇迁移
视线淹没于一排排高大的建筑
看不到远方

风在呼呼低吼
悬在半空的房子像浪花拍打的巨舰
行驶在飘摇不定的航线

田野与道路交织奇怪的构图
将人间气象挤兑干净,没有炊烟
从地上袅袅升起

一个时间的窃贼,偷得半日阳光
在硕大得不能称为院子的小区里
挂起一张竹席,上面晾晒着
还有几分气息和体温的故乡


作者

张凌云,江苏兴化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延河》、《四川文学》、《湖南文学》、《时代文学》、《江苏作家》、《青海湖》、《扬子江诗刊》等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等。

温馨

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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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诗人》编辑部:
主编:张军
副主编:朱 静、高杉、姜勇、 臧利敏
责任编辑:张欢、崔会军
微信平台主编:崔会军
执行主编:董学兰、张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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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安素  若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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