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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时安:他不是什么可他是什么

 老鄧子 2020-08-02


米雪寄语

俞晓夫几十年一直站在中国油画界和美术界的前沿,也是近年在全国特别活跃的上海艺术家。且听毛时安老师解读他的艺术。
时安谈艺 | 他不是什么可他是什么

文:毛时安

俞晓夫不是那种以艺术谋生却没有一点艺术气质的艺术家。
俞晓夫不是那种以利益为内驱力随波逐流的艺术家。
俞晓夫不是那种不会走就想着跑、不会画画却胡涂乱抹,穿着皇帝的新装满世界乱跑、唬弄人的艺术家。
俞晓夫不是那种只顾低头拉车从不抬头看路,只有技巧没有思想的艺术家。
俞晓夫不是那种满嘴“主义”,拿起画笔面对画布就手足无措不辨东西的画家。
俞晓夫老师

当我从一篇旧文中摘下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望着窗外初夏的漫天星斗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有一阵久久的茫然:他不是什么,可他是什么,他为什么不是什么是什么?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王公贵胄、一介草民,都有自己生命的轨迹、人生的道路。大体看来,人生就像一条河。起初是出山的小涧,细小却清沏,到了中游就分出了叶脉般的支流,到了下游,水面开阔,气象浑成,却也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地浑浊起来丰富起来复杂起来。就像所有入海的开阔壮观都可以追溯到源头的涓涓细流一样,成人的故事总是相关着遥远的童话。俞晓夫似乎对童年情有独钟。
有一个下午,他用很感情、很沧桑的语调叙述他未出世时的故事。慢慢眼睛里竟有了窗外阴天灰蒙蒙的迷茫眼光和沮丧。这在他是很少见的。
一般来说,上海的画家大都不那么显山显水不那么高调。他们知道在这样的城市里安身立命必须要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一种不事喧哗却一鸣惊人的才华。他们常常会在一、二声呐喊以后,就保持着长长的高贵的沉默,或者至多还有几声喃喃低语而已。他们长年累月地钻在逼仄的画室里,只有透过玻璃窗的苍白的阳光,抚摸他们全神贯注充满激情的脸庞和握着画笔的手掌,略略知道他们艺术的谜底。艺术家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带着撩拨人们好奇心探究欲的神秘兮兮的色彩。
在我们这座城市,尤其如此。
《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 俞晓夫
210×360cm 2018年 布面丙烯
他从不单纯作画,喜欢读书、思考。读书越多,思考越深。他发表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每次总有自己的角度、逻辑,深刻而富有生气。很得到老师同学认可。在钻研的过程中,他确立了“画图是谋略”的思想,而不能就画论画。他的画总是在深处藏着一种想法、一种意义。
在俞晓夫的艺术观里,艺术家不应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不应是游离在真正社会主流外的另类。俞晓夫是职业画家。职业画家曾是多少艺术家们向往的理想中的职业选择。自由、体面,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还有社会上人们尊敬的目光,可以坐在国家提供的画室里构思、创作。便很少有人能想像职业画家以创作为生,独坐画室寻找创作灵感时的内心煎熬,承受与众多高手艺术竞争的巨大心理压力。
俞晓夫几起几落。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他喜欢成功,喜欢好评如潮,喜欢有他的艺术的爱好者崇拜者,害怕失败、挫折和不被人理解的难以忍受的孤独。即使在游戏中他也时常会表现出那种不愿看到失败的好胜性格。在创作低潮的时候,他一度沉溺在围棋的黑白世界之中,试图找到一种代偿,把艺术中的失落转化为棋枰上的得意。他的对手是自诩画界“棋圣”又号称入段业余棋手的油画家黄阿忠。不是他的对手的俞晓夫每次看到自己败局已定大龙被屠的时候,定然会“一不小心”地撞翻棋盘,把棋子碰得满地都是。还不许阿忠复盘,一定要重新来过。

《我,轻轻地敲门》 俞晓夫
150×160cm 1984年 布面油画
一九八四年,俞晓夫为参加全国美展精心创作了《敲门》。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画家始终处在一种自由的、无意识的、非功利主义的审美状态中。所有的安排都是那么精心却又不露痕迹的自然,用笔松驰而又结实,色彩统一而变化微妙。四位海上画家姿态面容各异却有着相同的落寞寂寥的神情。特别令人叹服的是其构思的高度戏剧性。他们包括那只耳朵竖起的小猫,目光都指着同一个方向——门。传达着一种期待:敲门者是谁?正是躲在画外的画家“我”。“我”就像《雷雨》中不出面却操纵着命运的“雷雨”一样,是作品真正的主人公。这也反映了晓夫骨子里一直有的很自傲的成分。画到百分之七十的时候,晓夫有了充分的自信: 这将是件具有非凡价值的作品。不幸的是,就是这张充满人文精神的作品,不入评委“法眼”。以“过了选送时间”为由,落选了。

这一届全国美展确有相当多的佳作落选。有好事者为落选者鸣不平。专门编辑出版了一本落选作品画册和一个落选作品展览。《敲门》入选了画册,但没有
参加画展。晓夫对于自己的精心之作原无落选的心理准备。但是通过解读“落选”的行为,晓夫知道,这个时代在艺术上是落伍了,看走眼了。古代哲人有云:祸兮,福之所倚。因为落选,《敲门》的命运引起了艺术界广泛的关注,几乎成为以后所有全国性的大型画册的必选之作,成为晓夫艺术创作生涯中具有纪念碑意义的代表作,奠定了他向更高境界攀升的基石。一九八七年他以《一次义演》荣膺首届中国油画展大奖的崇高荣誉。也奠定了他在美术界的学术地位。作品中画家毕加索和画家俞晓夫不可思议地站在一起,出其不意地联袂为面前那个跛足的小孩共同义演、募捐,画的右半部是称之为“我的哥但尼卡”的凄烈的战争后的场面。广阔的地平线横贯在他们的背后,在压抑中透出高贵的人道主义情感。大气、精致。无论思想和艺术上都无可挑剔。此后,各种奖项接踵而来。

然而,历史永远是戏剧性的历史。如果说近代中国一二百年始终处在一个目的策略不断变换的漫长的过渡时期,知识分子一直处在“寻找”的心理焦虑中的话,那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更是如此。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多元的转型时代。在新起的令人眼光缭乱的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面前,人们困惑了,
茫然了。也有人怀疑或者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方式。也有人以宽容多元的名义去似是而非黑白混淆。一时间历史被反复涂改,固有的文化次序塌垮,传统的价值体系陷落。只有新和旧的艺术而分不清好和坏的艺术。

此时的晓夫已经有了画坛领军人物的艺术水平和气质。由他挑头发起上海新架上画派。在新架上行动“开场白”中,他以少有严肃口吻宣布:“在今天这个严厉的岁月里,能够谈艺术,坐下来从容地谈艺术似乎是有些鲜见了。但历史就是这样谱写出来的。我们将珍视今天这个日子;我们将不假思索地崇尚严肃的艺术;我们将不遗余力地去维护自己的尊严!”掷地有声,昂扬着壮士扼腕的悲壮,不过江东破釜沉舟的决绝!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当我为撰写本文,抽出画册,才知道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正是在那次画展上,晓夫展出了他的拍卖古钢琴系列。“在那些古钢琴上陈列着细节莫辩的人物和器物,时间和空间同时消融了他们的清晰。这些喑哑的琴键中满含着对逝去美好的悼念”。是的,在今天我们必须为了一种信念而坚守。只有坚持才有胜利。放弃了坚守,这世界上什么都救不了你。在一个价值纷纭的历史转型时期,在充满后现代解构、信息爆炸、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的种种时髦名词的时代里,晓夫坚持以独白的方式,倾诉着自己的想象。他生活在一个自己想像的艺术世界,用独白向外面的世界呐喊出自己的声音。就像农民永远需要丰饶的大地蔬果,艺术也永远需要最古老的一些要素,扎扎实实地手艺,超凡脱俗的想象,意出尘表的创造和最基本的人的立场、良知。

《从纽约带回来的朋友》 俞晓夫
200×200cm 2014年 布面丙烯

现在我将告诉大家,今天的“俞晓夫是什么”。
俞晓夫是那种形式上相当单纯考究而背后充满了“想法”迷宫的艺术家。他喜欢有思想的宏大的叙事性场景。在那样的戏剧空间中,总有他心驰神往的伟人在走动、在思考。在他精心而不乏幽默建构的叙事空间里,历史总是和现实进行着漫不经心又极其温柔的对话。在对话中,我们通常很难认定,是历史嵌入了现
实的地表,还是现实锲入了历史的心脏。历史的沧桑和现实的穿透,像做爱的男女,肢体藤蔓般纠缠在一起,很夸张很荒诞,同时很清醒很理智。他经常在作品中导演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和现实人物,还有并无显性关联的物什,很戏剧化、很错位地纳入一个共时性的空间场景中,产生一种结构上、视觉上、心理上的非现实的虚拟感。它们通常是对物质与精神分裂,肉体与灵魂分离的紧张现实的一种寓言。是他,作为有节制的思想者,力图在拼写、黏合历史中,在虚拟的结构里努力重建人的自我形象。所以,历史的碎片在他手里有令人悦目的形式和相对晦涩的语义。作为现实的代言人,我们时常可以碰到面目模糊却形象肯定的画家本人,周旋在托尔斯泰、罗曼·罗兰、马克思、司马迁、吴昌硕、虚谷、鲁迅们之间,为他们递茶送水、端坐闲聊,乃至共同入浴,表达着自己很人性化的敬仰和情感。
我们这一代对历史、对伟人的醉心崇敬,对存在、对现实的固执迷恋,总是在他的作品中以一种迷人的气质流露出来。
俞晓夫是那种很聪明而不是那种小聪明的画家。他的聪明是一种五味交织的,把机智、智慧、狡猾、灵性、装疯卖傻、装聋作哑各种聪明要素结合起来的
聪明。不信?你可以从他躲在玻璃片后的眼睛里读到我说的东西。这种聪明使他的作品不会有宏大叙事的赤膊上阵笨重不堪的通病。相反,总是那么灵动飞扬生机盎然。他的图像,看看清晰看看模糊,看看写实看看写意,让你不断将近视镜和远视镜交替戴上。视觉总是处在变幻的过程中。我们很难用一种“主义”来概括他的画风。你可以说他写实,但他总是变形。你说他变形的,但年轻时扎实的造型基本功和他观察的深入细致,使他的夸张变形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鲜明、准确、传神。真正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变化无穷。这是他年轻时用功的回报。晓夫的艺术有一种天生的夸张的幽默感。平凡日常的生活,经过他的处理,会散发出一种生动、深刻的喜剧。即使严肃的题材,也会蒙上一层高超的黑色幽默的色彩。生活中喜欢侃侃而谈的他,可以引证艺术中机智俏皮的他。某日吃饭,席间他模仿一位我们认识的朋友。说他激动的时候,弯曲的头发会突然像装了弹簧的放射线一样,“啪”地弹出一米多远。然后又“嗤”的一声收回,盖在头上。虽然我们可爱的朋友从来没有头发弹出去过,但我们谁都感到,唯有晓夫真正抓住了这位朋友最戏剧化也最个性化的特征。晓夫的画很结实但不沉重。不仅在大体的写实中,有着色阶极为统一色彩极富变化的小方形色块,音符般撒落在他的叙事空间里,而且经常会有极松动的神来之笔,将结实流动起来、飞扬起来。
俞晓夫画的马克思速写

从绘画语言解读俞晓夫,晓夫是很布尔乔亚的。
艺术气质高贵、华丽、精致,有条不紊从不拖泥带水。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者。画笔在画布上,就像唯美主义的邓肯在舞蹈。但千万不要期待他会给你一份中产阶级的甜点心、下午茶。在思想底蕴上,他绝对是一个独立无羁我行我素的波西米亚人。他的灵魂时常附着在一个深邃广阔的背景上,沉思、游荡。就这样,平民气质和贵族趣味在他身上和谐地得到了统一。在他近期创作的“晓夫闲聊”漫画中,他将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将人生百态中的关爱、调侃、失落、向往、伤感,五味俱全,一一抖落出来,定格在你的面前。那样的温馨而有趣味性。他以他独特的方式,将漫画变成了当代社会人生的浮世绘。他年轻时读过很多书,他现在还在读那么多书。经典和思想塑造了俞晓夫。他是浮躁年代的沉潜者,是物质年代的思想者,是随波逐流时代的砥柱,是犬儒时代的巨人,尽管他的个子不高。晓夫有着自己坚定不移的人生和艺术理想。他鄙视艺术中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机会主义者。是艺术时尚的毫不妥协的抵抗者。谈到艺术粗鄙的时尚化价值取向,他深恶痛绝。

《红沙发》 俞晓夫

幸亏他有乐观的天性。要不然看到今天美被撕裂,丑被张扬,定会像茨威格那样的决绝、绝望的。在今天,有几个画家会在B52盘旋在别人头上,将智能炸弹扔在别人头上的时候,用艺术发出正义的呐喊、愤怒的吼声?和素昧平生的南斯拉夫人民一样、一起忧伤?当我们如此向往着“欧陆经典”的时候,有几个艺术家会去谴责资本主义原罪的一面?有谁会告诉人们,不要“太远离马克思和列宁”?只有我们的晓夫,没有忘记用一柄可爱的小小的红伞,给南斯拉夫Baby“一点点安慰”(见《今日早新闻》)。
在晓夫心目中,人性最终是不可战胜的。也正是在晓夫画室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画布上,我们触摸到了一颗充满人道主义的高贵情感至今仍然滚烫的心。看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尊严和价值。
在申窑,我曾目睹他那么全神贯注却有又貌似那么漫不经心,东一笔西一划,给我画青花瓷瓶“鲁迅和托尔斯泰”的全过程。他个人二零零三年年历上对自己画青花瓷瓶有过洋洋得意的很精彩的广告式的吹嘘。说句实在话,那个懒洋洋的上午确实美丽得像诗。天上时不时地飘下几点春雨似的冬雨。其实那时他已经不画鲁迅了。他说,自己画了很多。画到后来已经不像鲁迅而像某某人了。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鲁迅变形变到后来还真像某某人。可惜,某某人全然不是鲁迅。在瓷瓶上,他即兴写了一段话——画一个瓶子,内中分别有鲁迅先生和托尔斯泰伯爵。两个想拯救别人灵魂和自己灵魂的文学巨匠,一个是阿Q在今天的中国依然是满世界跑,一个是安娜至今仍然没有复活。可见,文学的作用是多么经不起世俗的拷问。看他写完,我的心一沉。
在那个雨意绵绵的上午,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中的无法承受之轻。


曾任《上海文论》副主编、上海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上海艺术研究所所长、上海市艺术创作中心主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新晋界艺术空间学术总顾问。
著有 《毛时安文集》(四卷)《火焰与温情》《视野.说》《敲门者》《攀登者》《野百合的春天在哪里》等。主编有《上海文化通史》《海上风艺术文丛》(12卷)《正在消失中的上海弄堂》等几十种。
曾参与上海和全国许多重要文学、文艺创作、文化活动、美术展览的组织、策划,担任国家和省市重要文艺评委。
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榜首)、中国戏剧奖评论奖、上海文学作品奖、上海文学艺术奖、上海哲学社科奖、华东田汉戏剧奖、全国青年优秀美学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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