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雍城文苑 || 李逸文:老味道之《婆的馍》

 时光捡漏 2020-08-03

作 者:李逸文

图 片:辛  克(配图与文字无关)

来 源:【时光捡漏】——一个不善于追热点,博眼球,只想静静地讲普通人的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常、用镜头记录平常生活、偶尔发发牢骚,转载别人故事的公众号!


婆的馍

文  | 李逸文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曾亲眼见到我婆在村子里左邻右舍的红白喜事席面抑或在亲戚家的节日宴会上,大口喝酒的情景,就回家当着众人的面许下了一个愿:“婆,你既然爱喝酒,我长大工作了,就给你多买点,让你喝个够!”并且,还说:“一定要买你喜欢喝的那种味道的西凤,就是咱们县柳林镇西凤酒厂生产的、正宗的粮食酒!”如今,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当年究竟是在什么情形下,我才大胆许下的这个愿,一时说不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那个缺少粮食的日子里,年过六旬的婆婆,总能踮着一双小脚,用一双巧手,把那些杂合面,配以各种豆食、菜蔬和调料,蒸或烙出多种香甜可口的馍,让一家老少口味得以调剂与满足,让艰苦的生活多了一些值得记忆的味道。那味道是悠长的,也是幸福的,久久停留在舌尖上,至今依然没有消散。

那些年,我们一家十几口人,可谓家大人多,每到岁末年初粮食就会告急。从腊月初,婆婆指挥一家人打扫完屋舍,就安排父母以及我们兄妹,把粮仓里仅有的麦子、玉米、高粱等装进口袋,到生产队的磨坊,排队磨面,麦面、玉米面、高粱面都整袋的拉回家里,然后用土法自制好了发面的酵子,做好过年蒸馍或者烙馍的准备。

如果家里没有老人腊月过寿,不用蒸寿桃,抑或亲戚家没有老人过世,更不用蒸献祭,所以,腊月里第一次需要做馍的时节,就是二十三用于祭祀灶爷的“灶干粮”了。按农村风俗,家家户户二十三前就要烙“灶干粮”。腊月二十二那一天午饭之后,庄户人家主妇们收拾完锅碗瓢盆,就该拿上竹笼背篓,撕满麦草,做好烙干粮的前期准备了。看着灶房的柴火齐备,我婆从卧房的热炕上,揭开棉被,端出早饭后发的面盆,先在案板细细地铺撒一层玉米面扑,然后将面盆里发好、醒到的发面倒在案板上,指挥妈妈揉擀面团,撒上五香调料,再擀成五六寸的圆面坨坨,再给蒸笼里铺上用棉布做的笼布,把一个个圆圆的面坨放进去,码得整整齐齐。初步工作就绪,我婆就坐在灶门前的木墩上,抓一把麦草,塞入灶膛,划火柴,生火烧锅。

依我看,烙灶干粮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活路,锅烧上七八分钟的样子,婆又指挥我妈,拿蘸上菜籽油的丝瓜丝,把锅底到锅口旋着搽过,然后,让我妈代替她填柴烧锅,自己起身,亲自把蒸笼里的面坨重新拿出来,撒上芝麻,再一个个铺到烧热的锅底。经常,她一边把生面饼放入热锅,还一边念叨着:“这个是某某的,那个是谁谁的”,好像还未出锅,干粮就已有了分配方案,有了主人。整个烙灶干粮的过程,她会把家中老少人等挨个说个遍,每个人都有份。她好像不经意,好像很随便地说着家里人每一个人,语速和表情包含着对家人的仁慈和赞美。这时候,婆仿佛一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一边嘱咐要少塞柴火,一边拍打着身上、手上沾的面粉,就到卧房喝茶、抽支烟,过把瘾。灶房到卧房还有四五十米远的距离,婆婆迈动一双三寸金莲小脚,走得是那样的轻快,那样的自信,连她鬓角的华发都好像飘飘舞动的小旗。灶干粮的数量往往每人要够分两三个,那么一大家人就要三十多个,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有灶干粮烙完,常常也就到了傍晚掌灯时分。婆把烙好的干粮数着数,一个个放在竹笼中,提到卧房,高高地挂到房梁上的铁钩上,以防老鼠光顾,也不让早被灶房里飘出的香味勾引得嘴里流着涎水,倍受馋虫折磨的家里任何人尝一口。

民以食为天,二十三的祭灶仪式自然是庄严而隆重的,哪怕是粮食再紧张,祭灶都丝毫不可马虎应付。这一天的活动,在我的记忆中已然是充满着神秘,自然也充满着诱惑。早上起来,锅灶上方的神龛里,已经贴了一年、颜色有点暗淡的灶爷神像前必须点上香烛,并把先天烙好的“灶干粮”码齐,用盘子供献在灶爷神龛下方。灶膛里火早就烧旺,前锅里烧水、下面条,后锅里烧水准备搭臊子汤。祭灶的仪程,婆是总指挥,爷在堂屋的炉子上烫壶酒。锅里下好面条,浇上臊子汤,婆婆首先给灶爷神龛前,象征性地奠上几点臊子汤,用筷子挑上几条面,恭恭敬敬地敬上烫好的一杯酒,这些仪式,婆婆做得认真而虔诚,口里还念念有词,无非说些希望灶王爷保佑五谷丰登之类的吉利话。等这些繁文缛节的礼仪结束,全家人才能按大小次序各自端上一碗面,大快朵颐。而做完这一繁琐的祭灶仪式,爷在堂屋里烫的酒,自然有婆喝的,她指定当仁不让,仿佛打了一次胜仗,需要庆祝一般。

等到腊月二十三的晚上,撕下旧灶爷像,放入做晚饭的灶膛烧了,一家人才正式开始分配“灶干粮”,也俗称过小年。

第二次做馍,就是腊月底二十八九蒸待客的馒头了。经过一个星期的休整,窗户上贴上了窗花,家里面貌焕然一新,一下子有了过年的气象。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蒸待客的馍了。我们家里亲戚多达二十余家,蒸待客的馒头往往要忙忙乱乱一整天。好在蒸馒头的活计不像烙灶干粮那么复杂,不像烙干粮那样要放调料,要配芝麻,还要讲火色,把握火候。待客馒头只要把揉好揉到的面团抟成拳头大小,上尖下圆,放在蒸笼里,旺旺地烧上三四十分钟便可出笼,出笼后给顶上点上梅花形状的红点就行,一般是用红色素或红纸染过的凉水。

第三次蒸馍就到了元宵节前的正月十二前后了,这时,待客的馒头早已所剩无几,正月十四是民间传说中老鼠娶亲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赶在老鼠亲家待客前蒸一锅专为老鼠过事的“馍”。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次蒸馍,才是婆大显身手的时候。正月十二下午,吃罢午饭,婆婆先是把捡好的红小豆煮熟,篦干,拌上白糖、黑糖,但在那物质匮乏的年月,没有白糖、黑糖时,往往把糖精用开水化了,拌入小豆里,做成馅儿。蒸包子,自然少不了和面、醒面、揉面的过程,擀成大大一整案面,用搪瓷缸的口沿,研削成巴掌大小圆片,就可以包包子了。我多次尾随在婆包“老鼠”包子的现场观看,只见包了馅的包子,在她手上像变魔术似的,初时还与馒头毫无二致,婆婆用两只手掬着,轻轻的揉搓着,转上几下,就成了一只前大后小的形状。这时,婆再轻轻地用两个指头在前面包子皮一抻,就有了两只耳朵,一只鼻子,然后,再把后面一搓一研,就有了一只尾巴。等她捏起两只黑豆,薅进鼻子上方、耳朵下面,一只活灵活现的“老鼠”就成形了。她一边往蒸笼里放“老鼠”,一边瞅上几眼,像对我们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说:“乖乖哦,卧着,不许偷吃我们粮食哦,等会你再出来”。我至今不明白婆的这项手艺究竟是怎么学来的,师出何人。等一蒸笼“老鼠”蒸熟,出锅,婆一边用嘴吹热蒸汽,一边飞快地拿着梅花签,给“老鼠”背上盖红印点。那时她的笑容,好像能一下子年轻许多。

婆的馍至今回想起来,就让我回到了孩提时代,她的馍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快乐,让我在饥饿的年代,看到了老一辈人在艰苦岁月里的生存智慧,看到了他们在艰苦岁月中锻炼出的坚韧和以苦为乐的精神境界。后来,我上了中学,需要住校,周末回到家,婆、妈精心制作了各种可口饭食,第二天一大早,婆往往早早就开始给我烙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好了面,收拾完锅碗瓢盆,洗净大锅,就开始赶着点烙锅盔。婆给我烙的锅盔,虽然大都不是麦面,有时候也会掺些玉米、高粱面,但是,她在和面、揉面的环节,把椒树叶、芝麻等调料加进去,这样烙出的锅盔馍,不仅色泽诱人,味道也十分爽口。看着我一次次得三好学生奖状,她逢人就说:“我孙子是秀才,将来还要考状元哩,不吃好不行啊”。也是因为婆烙的馍味道好,当我背着挎包带到学校,那些馍往往被同学们疯抢,甚至偷吃殆尽,而我只有望着空空如也的挎包,哭笑不得。

后来,一位经常分享我的锅盔馍的同学、朋友专门为此到我家,给我婆说:“婆,你烙的馍那么好吃,都让我们这些大嘴馋鬼吃了不少,你不要生气啊!”婆也知道这个北山来的后生与我关系好,我也曾告诉婆这个朋友的家境贫寒,粮食欠缺,所以,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只要你爱吃,喜欢吃婆的馍,下次,我再多烙点,带到学校,你们尽管吃,客气啥!我们再苦,也不能亏了你们这些秀才呀”。

上大学以后,婆婆依然照例会在我寒暑假走时要为我烙些锅盔,让我带在路途中吃。虽然过了二十多年,婆的馍那味道依然时时在胃里泛起。参加工作后,投桃报李,我忘不了婆给我烙的、蒸的,精心配制的各种馍,投桃报李,回家探亲时忘不了给她老人家买一些本地或者外地的酒。接到我送她的酒和礼物,她都笑而纳之,放在柜子里,却久久舍不得喝。由于她年老忘性大,那些酒会存上好长的时间,透瓶看起来,色泽发黄,她依然没有喝,而等我再次给她买了新酒,问她:“上次买的酒,味道咋样?”她才恍然大悟,才记起来存下的酒,笑着说:“好好,还是那老味道,我知道这是我娃的一片心意!你放心,婆这就喝”。

我知道,不管是馍,还是酒,都承载不尽祖孙两代的深厚亲情,如酒如诗,也常常入梦,至今想起来禁不住让我泪盈满眶。

【作者简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