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地下餐厅，后厨内蒸汽缭绕，厨师们已经各就各位。一号窗口前，她头戴卫生帽，身穿白工服，口罩刚好护住嘴巴，正笑盈盈地用手指着热腾腾的几样菜说：“你吃这些个吧，烧茄子和鱼香肉丝是我炒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麻辣豆腐色泽鲜亮，红白绿相衬，顷刻之间就激起了我的食欲。
“麻辣豆腐和鱼香肉丝。”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和这些一身烟火气息的厨师我是没话可说的。怪了，平日动作麻利的她今天迟迟不打饭，还用陕南口音絮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想着早早吃完迷糊一会儿，哪有时间听她闲扯，就不耐烦地示意她盛饭。
“老板娘，你去里间把那个铲子帮我拿一下。”她对站在旁边的老板娘喊道。老板娘，那个总是面无表情，头发胡乱拧在脑后，从未穿过一件像样衣服的邋遢女人，平日在校园里看见时，总趿着鞋，慵懒着身子，让人以为那是一个暮年老妪。但别看人家眼睛小，在后厨却总是死死盯住几位厨师的饭勺，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别人忙得不亦乐乎，她却端端正正地杵在那，又不失时机地提醒着“饭菜要适量，别造成浪费”之类的话。有一次，她屈尊下驾，一步上前，直接从一厨师手中夺过饭勺，只见她将饭勺使劲伸进菜盆，但抬起时手腕轻轻一抖，一勺菜立刻被轻盈地抖落一半。她还会看人盛饭，学生的饭菜就少得可怜。
在老板娘离开的瞬间，她压低声音说：“最近这油……麻辣豆腐油太多，你还是吃这两样菜吧！”我这才认真地打量这个从未注意过的女厨子。她身材微胖，皮肤黝黑，脸颊上的黑斑尤为明显，总是戴着口罩。对于灶上这些流水一般轮换的厨师，我确实不太理会她们的。
米饭少但菜多，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她努力地在我的脸上寻找着答案，直到我向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方如释重负。烧茄子的香味在舌尖跳跃，我的味蕾奇异地被唤醒。同事说她是外地媳妇，同时，也是在学炒本地菜呢。从此，我常在她主勺的窗口打饭。同事们戏谑道：“只有她还能在老板娘的密切监视下依然我行我素。”
中秋节的早上，忙完班级事务的我才发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肚子，但早过了正常早餐开饭时间，只剩下一处窗口还在卖饭。圆圆的、焦黄的甜点吸引了我。依然是她，麻利地用夹子夹起一个装进纸袋子，递到我跟前：“南方人做的甜点，老师尝尝。”我咬一口焦黄酥脆的甜点，不住地点头称赞，继而就习惯性地把饭卡放在刷卡机上。
“这个不用刷卡，今天过节，老板允许我们每人吃一个。”她如此说道。
我有些愕然，我和她素昧平生，我吃了原本她要吃的那一份，为何我能享受这般待遇？咫尺之间，我们身边有多少熟悉的陌生人，微笑的面孔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隔膜和冷漠。一下子，我有了些许的感动。
我和她交流最多的机会是在早餐时间，其实也不过是等一碗豆花泡馍的功夫。
“老师啊，你这件衣服真好看！”她的夸奖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别扭，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真诚，我含笑致谢。人到中年的我自知过了穿啥都好看的年龄，但面对真诚的赞美，内心还是荡起一丝暖意。
“你穿啥都好看！”她又来了一句，“我看了你演的微电影，演得真好！”
“你尝尝，我腌的咸菜。”窗口外一个大碗里盛着腌制的指甲盖大小的咸菜。我孩子般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脆生生的，腌菜的油香溢满唇齿间。在递出豆花泡馍时，她总会热情地用塑料杯盛上半杯咸菜。享受这般待遇的并非我一人，吃豆花泡馍的人人有份，但给我的更多。
又一日，打算给老妈带几个馒头回去：“我买八个馒头”。
“最近老板娘盯得紧，馒头小了点，我给你多装了一个。”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袋子绑起来。我坚决不要，她表情有些失落，拉住袋子不松手，我拎着装了九个馒头的袋子默默地走出了餐厅。在我心里，她不再只是一个厨子，我内心那一点点孤高的壁垒被渐渐地销蚀着。
直至有一日，我发现用餐的老师和学生愈来愈少，蓦然一怔，我已经多久没有吃到她烧的菜了？是辞职？还是被解雇？我不得而知。她叫什么？她从哪里来？我一无所知，只是她的面容那会儿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普通得如一粒草芥，她什么时候走入我的视野，又什么时候从我的生活消失，我从没注意过。她来也罢，走也罢，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但为什么在黑暗的长夜里，我居然不止一次地想起她，可她的故事既不精彩也不离奇。她身上一定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缺点，可我分明真切地看到了她人性中最初的那一点点未曾泯灭的良知，如萤火虫一般微弱地驱散着利欲熏心者的贪婪。
懂得尊重每一个生命，不论她是何等的卑微，因为你我都是相同的性灵。菲·贝利说：“不要光赞美高耸的东西，平原和丘陵也一样不朽”
如今想起，对她我居然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说过，我的懊悔如鞭子一般抽打着我的自视清高。今拙笔记之，以表达我对她的愧怍！
新年将至，愿她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