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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晓兰 | 牛闷和他的女人

 时光捡漏 2020-08-03

牛闷和他的女人



微风在田野里荡起滚滚麦浪,整个小村上弥漫着缕缕熟香。大槐树下的闲话中心紧挨着公路,老农们一边闲散安逸的谈论着往昔和儿孙,一边贪婪地吸着鼻子,岁月犁出的皱纹里溢满丰收的希望和喜悦。
牛闷的脚一落地,拧在一起的眉眼、紧绷的神经才顿时舒展,看着眼前大片的麦浪,咧开嘴笑了。他可是好容易捱到了时间,提出要回家收麦这个大硬的理由,才从省城高楼上那个鸟笼笼里被释放出来。乘地铁,坐高速,倒公交,一路磕磕绊绊又迫不及待地逃了回来。
“牛闷,在省城不好好享福,跑回干啥来了?”大槐树下的一群老头正没话题,瞅见了刚下车的牛闷。
“呃,呃……割麦、割麦!
“省城的花花世界还没你吃的粮食啊?就咱那一亩二分地有啥好种的?一天住在高楼大厦上,吃没吃过的、喝没喝过的、看没见过的,还腻了?真是福烧的!
“呃,呃呃……住不惯,住不惯,屋里好!”牛闷一边拙笨地回答,一边快速离开。
“精准识别贫困人口,脱贫攻坚致富幸福。”石头老汉在石头眼镜后面眯缝着眼睛,瞅着对面电线杆上绷着的大红条幅念出了声,“这个牛闷,要不是娶的媳妇点点多,国家政策再好,都用不着精准识别,铁板钉钉的贫困人口,需要我党来攻坚!
“就是的,你看现在一天待在省城人五人六的。头发都白了,不剃了去,还剪个年轻人的发型,在省城一月怕得二三十块钱理发吧?那衣服一看都不便宜啊!孔灵现在把这个木头墩墩当个人了?”瘪娃老汉瞅着牛闷远去的方向撇嘴。
“孔灵不当人,人家不是还有省城工作的大学生儿和女哩里吗?亏得你儿子就是个农民工,你要是有人家牛闷的福气,怕是张扬得不像啥了?
“我要是有,就住省城不回来了!
“不回来给娃娃当太上皇呀吗?儿把你就一天背着转哩?哈哈哈……”
牛闷急匆匆地奔向家门口,老远他就看见夹在一排二层楼中间的封闭式窗户熠熠生辉,门楼上的瓷砖反射的阳光让他一阵发晕。许是太着急,许是锁子很久没有打开,他鼓捣半天才进了门。家里一片寂静,葡萄树下一片阴凉。关上大门,再打开所有的房门通风,牛闷也长长地出着气,好像从高海拔地区才下来,终于呼吸到了充足的氧气似的。他一会儿把自己扔到大炕上摆成大字,再翻几个滚,一会儿又把自己窝在葡萄树下的躺椅上,再翘起二郎腿,一会儿又爬到二楼透过玻璃远眺一下街坊四邻!这里,才是他的世界,有他六十多年的生活啊!
 
 
牛闷本不叫牛闷,而是叫“牛猛”。他爹和娘都是病身子,家里本就底子薄,加之劳动不行,更是穷,经常被强壮的庄稼人欺负,所以生下他这个长子,就取名“牛猛”。七十年代前后,他爹终于扬眉吐气了,虽然还是那样的穷,可没人敢欺负了。原来,村里干部都精明强干,但一个个的泥腿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文件、报纸、语录不认识,宣传标语、汇报材料没人写,识字的牛猛爹终于有用武之地。入了党,进了村支部,看报听广播,坐主席台开会,基建工地上指挥,那叫一个荣光。他天天为了集体的事情学得认认真真,讲得头头是道,跑得热火朝天,忙得废寝忘食,活脱脱一个路遥笔下的“孙玉亭”。
“牛猛”爹被评为先进共产党员,在公社大名鼎鼎,在村里风光无限。可“牛猛”已经二十岁了,虽然个子不高,身体还算硬梆,一天憨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只是这娃自小不爱说话,结结实实一个闷葫芦,长大了还是三脚都踏不出来一个屁来,更别说像他爹一样能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的讲话、读文件、念语录,以至于把扩音器上蒙的红绸布都吹烂了。“牛猛”就成了“牛闷”。
牛闷爹越来越名声在外,牛闷还是那么老实沉默。到了婚配的年龄,没少媒人慕牛闷爹的大名来给牛闷介绍对象,可是一见人,就没有了下文。牛闷体弱多病的娘去世了,弟弟妹妹们越来越大,上门提亲的媒人们绝了迹,牛闷爹只好到处主动找媒人,好声好气的请人家帮忙给娃寻个媳妇。媒人作了难,公社就这么大,谁不知道牛闷是个木头墩墩,光景一烂包的穷家庭,先进党员的爹能当饭吃啊?要人没人,要家底没家底,谁家女子也不给他呀!到最后,牛闷爹同意,哪怕“引个”山里或者外地来的都行。
 
 
终于有一天,媒人把牛闷爹挡在路上,喜笑颜开:“好事,好事!牛闷娃媳妇有希望了!孔家滩老孔家的碎女子和牛闷年龄膀肩,人样又好,个子又高,会裁剪,能执事。他爸托我很久了,我先没想到咱娃,这下看来就是给牛闷留下的么!看比“引”的山里女子好吧?
牛闷爹瞪起了眼睛一口回绝:“弄不成,谁不知道老孔家是地主!我家世代贫农,我瞎好也是先进共产党员么,怎么能和成分这么高的人家结亲!
“好我个牛哥哩,你先别急!老孔一听是你家,满口答应,连礼钱都不要。女子叫孔灵,真是像孔雀一样又脱条又好看,又灵醒又能干,要不是成分高,人家这么个女子能耽搁到现在?能答应给咱牛闷?又不要你个啥啥,这是个大便宜,你想想!”媒人狡黠的眨着眼睛。
牛闷爹咬着报纸卷的旱烟蹲在路边琢磨,老孔满口答应结亲,还不要礼钱,这是看上我这贫农成分,想借我这先进共产党员的名号给他减轻地主帽子的份量哩,哼,想占我便宜!吸一口烟,又想到那叫孔灵的女子,他有耳闻,庄稼人要是有这么个媳妇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比牛闷他娘这些年病病歪歪啥都做不了强八百倍啊!可,她要是进了门,就牛闷那老实木讷样,能降住吗?
媒人不耐烦了:“牛哥,别思量了,你们两家想到的我都想到了,才给你们牵这个线。咱儿子实在,可咱成分好名望好,他老孔家女子灵泛,可是成分高抬不起头!现在不是旧社会了,他女子这是高攀,进了咱门肯定毛顺顺的,他爹能保证,你放心!
牛闷爹咧嘴笑了,可不是他地主家女子高攀么,家庭比不成啊!于是说:“能行,你给咱说去,牛闷我做主了,让背见一下就行。
乡上唱大戏,牛闷和爹去跟会,在媒人的指点下,看见那个和娘相跟着扯花布的孔灵,他一阵眩晕。爹和媒人问他咋样的时候,牛闷根本想不起来那女子到底啥模样,只是一阵阵的晕:“人家……比我高!”两个老人大笑:“瓜娃娃,女人身板好,能劳动好生养!
孔家滩,老孔家的院里炸了锅。老孔一宣布这个决定,孔灵还没回过神来,她娘就哭开了:“你给娃娃找的好下家啊!”孔灵一下子明白了,歇斯底里的朝爹怒吼:“你就给我找的那个木头墩墩女婿啊?你女子就配那样的男人吗?天下男人死绝了吗?要嫁你嫁,我不去,死都不去!”说着就在院里寻死觅活,她娘急得连拉带拽。孔灵甩开小脚的老娘,朝外面跑去,老孔一声怒吼,两个哥哥就乖乖的把妹子捉了回来锁在了屋里。
老孔发话:“你闹也没用,没二话!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定了日子就过门。你就是死了,我担也把你要给人家党员的儿子担去!
 
 
孔灵哭干了眼泪,没有了声音,老孔还是坚决地板着铁青的脸。孔灵娘白天给女儿宽心落泪,晚上听着老孔叹气落泪。婚期一天天临近,孔灵终于木了,不哭也不闹。看着女儿不悲不喜的表情,娘说:“我娃,你能想通就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牛闷没本事没话,但是人老实,他爹是党员,在村上干事,你总不会吃亏的。不要怪你爹,咱成分高,给你说了这么多年,现在都没有媒人愿意提咱家的事了,难道在娘家门上过一辈子呀吗?这就是命啊!”老孔蹲在墙角,烟锅吸得吧嗒吧嗒响,呛得咳嗽,手微微地抖动,一大颗泪从眼角顺着鼻根悄悄地滑落。
孔灵走出了孔家滩,高挑灵巧的身影消失在青纱帐中。
人群远远地围观:“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这么好的女娃了!
“可惜?说给你家外甥你咋不愿意来?
“我外甥可是团员!不是你家表侄儿是富农家庭也没愿意吗?
“谁让他爸是地主来!这下便宜牛闷这木头小子了!
老孔爬到村口的塄坎上远远地看着,看着……旱烟一锅一锅地吸,咳嗽,咳嗽到掉泪……
牛闷憋红着脸不敢看高他半个头的新娘,爹教了半天才带着孔灵给敞院子里的几桌客人敬酒。
“喝,都喝……”他满头大汗,来来去去就这俩字。
“牛闷这小子得了个大便宜啊,娶了这么个媳妇,八辈子修来的福!
“便宜不好沾,你看新媳妇的脸势,牛闷能拿住人家不?
“地主家女子现在还能翻天了?牛闷爸可是党员!
牛闷爹捏着豁口的酒盅听得得意洋洋。
果然,地主家女子过门以后除了不笑、话不多以外,其他都还不错,做饭洗衣上工,三五年的功夫,一双儿女呱呱坠地。牛闷爹心花怒放,这一桩婚事赚大了!
 
 
时光进入八十年代,牛闷的姊妹们陆续婚嫁。然而敞院更敞,祖辈手里的偏厦房挤得更加风雨飘摇。
关中大地,时代的春风虽然来得迟了点,还是迅速吹化了满河坚冰,吹开了人们禁锢已久的心。村子里到处没有了人群,村上没多少事了,春风从敞院长驱直入,吹得牛闷爹哮喘发作,在土炕上窝了几个月就去世了。
孔灵那多年没有表情的脸却有了一点活色,眼睛里闪着光。很少回娘家的她,最近跑了几次孔家滩,老孔和儿子们已经开始做贩牲口的营生,槽头拴着一溜毛色光滑的骡子驴驹。
老孔亲自来了一趟牛闷家,站在敞院里瞅着牛闷弟兄俩风雨飘摇的偏厦房,女婿吭哧了半天算是打了招呼,就蹲在山墙角晒太阳去了。他不理会外孙们在他身上到处乱掏找寻吃的,只把烟锅吸得吧嗒吧嗒响,呛得直咳嗽,手微微地抖动,一大颗泪从眼角悄悄地滑落到鼻根。他把它当清鼻涕一抹,蹭在了鞋底,挣开孩子们钻进油毛毡厨房对女儿说:“年底你回来一下!”转身就回了孔家庄。
第二年开春,在人们惊异又嫉妒的目光下,孔灵不卑不亢地找村上批宅基地,风风火火地买来木料胡基,有板有眼地指挥着匠人小工和牛闷盖起了一溜三大间外带一小间的偏厦房,三面院墙围拢,妥妥的一院庄稼人梦寐以求的屋舍。
秋后,牛闷一家就搬进了新居,孔灵哥哥又给送来一台标准缝纫机,可把附近女人们眼红坏了:“看,地主家就是有藏货哩,就牛闷能有钱盖房?还不是老孔给搭陪的!现在又送缝纫机,啧啧啧,牛闷娶这媳妇可赚大了!

隔几天,牛闷家门口挂起了“裁剪、缝衣服”的牌子,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大家早就忘了孔灵还是姑娘的时候,裁剪手艺在方圆几个村子都是出了名的,技不压身,技也不离身,有本事的人有机会就能挣钱啊!
起初,并没有人去找孔灵裁剪衣服,地主家女儿想挣我们贫农的钱,做梦!可慢慢的就有女人找上了门,没办法啊,生活就是穿衣吃饭么!政策好了,日子松活了一些,娃娃衣服小了,大人衣服坏了,可不要做新的嘛!不找孔灵,自己不会裁剪样式,也没有缝纫机啊!
牛闷还是那个木讷的牛闷,不用给集体劳动了,分给自己的地里没有活他就不知道干啥。孔灵从娘家回来盖房、大舅子送来缝纫机、村里人来裁剪衣服,他都没话说。他知道现在政策宽了,人都在忙着找挣钱的出路,可怎么就那么容易啊?老岳父和大舅子咋就有钱了,还给自己家搭陪这么多?老地主当真有存货?他想不出,他更想不出自己能干点啥。
牛闷没有想出来,孔灵给他安排好了。盖房的时候,她知道匠人和小工的工价和活计,牛闷呢,只能做粗笨的小工活。小工虽然钱少,但是按天算,上工时间灵活,自己忙裁剪,他就能照顾家里的活。牛闷很愿意去,只要不费脑筋不用说话就行。
 
 
春风一年比一年吹得暖,人心像发的面一样活泛起来,关中大地到处热热闹闹。像牛闷家一样的小院越来越多,他这个小工在方圆几个村子辗转奔波。人们穿的越来越时新,找孔灵裁剪缝衣服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小院里时常是女人们的闲话中心。老孔看着女儿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放心的作了古。
在人们的眼里,孔灵人漂亮,手艺好,心眼活,话鬼大,人情世故、家长里短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让人心服口服,而且不出屋门就比男人一天把日头从东头背到西头挣得多。一双儿女乖巧听话,牛闷又任劳任怨,怎么啥事都让她占全了呢。女人们嫉妒着孔灵,男人们羡慕着牛闷。
孔灵是真的又活了。曾经生不逢时,嫁不逢人,她一度心死,行尸走肉般地听从了命运的安排,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春风一年一年地刮,死寂的心田上又抽出了希望的苗芽。肥沃的土地即使被野火烧尽,也不会成为贫瘠的不毛之地,适当的时侯,他又会焕发勃勃生机。剪断过往,缝纫新生,一把尺剪开始设计自己新的人生,一架缝纫机踩动改变命运的征程。春天,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来了,孔灵不再是任人摆布、受人欺辱、被人看笑话的女人。她铆着劲、咬着牙、发着狠,不但把自己用得淋漓尽致,而且把木讷的牛闷使唤得出神入化。
每天凌晨起床,孔灵就上了缝纫机,牛闷开始生火做饭。孔灵坐在缝纫机上吃完,碗往旁边一扔。牛闷和孩子们在灶根脚吃完,收来孔灵的空碗,洗刷完毕,再和面炒菜准备好午饭,然后赶点去工地上工。中午回家孔灵还在缝纫机上,牛闷一头扎进厨房,擀面烧水,吃饭,洗刷,赶着上工。晚上,牛闷缝纫机的声响中进门,做饭,吃饭,孩子们做作业,牛闷洗刷锅碗、洗衣服。孩子们睡了,牛闷安顿好家务,给孔灵帮忙递东西,拆线头……直到孔灵认为可以睡觉。
笨拙的牛闷被孔灵硬是训练的家务事样样能行,这其中的怒火和委屈、恐惧和忍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多少次闹钟叫不起牛闷,孔灵的尺子劈头盖脸地落下,他抱着满头生姜疙瘩闪躲在炕角。孔灵眼里凌冽的寒光像利刃一样扑面而来,她咬着牙,嘴里低声咀嚼着怨恨和仇视:“引不到人前头又挣不了钱的货,还不如个猪!一天还起不来床?你要是有本事,能让我一个女人这么拼命?我这辈子就是毁在你手里的!”多少次,饭做糊了或者没熟,灶根脚的牛闷还没蹲下吃呢,就被孔灵一声长唤叫进了屋。前脚刚进门,连碗带热饭呼一下迎面就扣在了他的身上。孔灵那利刃一样的眼光看得牛闷浑身哆嗦,声音很低但恶狠狠:“你这个猪,把我也当猪喂哩吗?去把娃给我叫来!”牛闷赶紧收拾干净去叫大女儿,孔灵给娃换一张面孔和颜悦色地讲爸爸做的饭有什么问题,应该怎么做,然后由娃娃在灶根脚转述给牛闷。
再笨拙的人也架不住高压下的反复训练,牛闷成了里外全能。孔灵一天不下缝纫机,不知疲倦,牛闷一天脚打后脑勺,没有抱怨。
夏天的晚上,孔灵在缝纫机上挥汗如雨,浑身长痱子,屁股长痘痘,牛闷站在旁边摇扇子,递毛巾。孔灵实在坐不住,但是活又逼得紧,心烦意乱时,牛闷就会招来一顿没来由的尺戒。孔灵不出声的发泄着怒气和无助,牛闷抱着头悄无声息地忍受。躺在床上,孔灵浑身疼得呻吟,牛闷带着一身伤痕试探着给她揉压,小心翼翼地上药。
冬天的晚上,牛闷把炕烧得热乎乎的,可是房子里还是像个冰窖。孔灵的手不听使唤,脚僵地都快失去知觉了,还是不肯下来暖一会,年根了,活太多太急啊。牛闷灌上几吊针瓶子的热水,埋在被窝里,用布裹起来换着给她暖手。孔灵实在困了,要坐在缝纫机前迷瞪一会,让牛闷一会叫她。于是,牛闷坐在跟前的小凳上,孔灵把脚埋在他的怀里,手里抱着热水瓶,靠着椅子睡着了。许是牛闷也太累了,许是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孔灵突然醒来一看,都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脚就把低头打呼的牛闷揣了个四脚朝天。隔壁传来孩子翻身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的闭紧了嘴巴。孔灵狠狠剜了牛闷几眼,牛闷瞅瞅表,默默地拾起板凳,又去给她换热水瓶。
 
 
寒来暑往,进入世纪最后一个十年。信息越来越通畅,世界越来越繁华,日子越来越好,人心越来越活。就在人们纷纷猜测着牛闷家能有多少钱的时候,他却出事了。
方圆几个村子都在规划宅基地,盖起来的房子都是砖混结构了,大多数人家盖一层平房,偶尔有家底厚的才盖二层楼,牛闷就上了一个二层楼的工地。第一次出事是被砖砸破了头,幸亏是皮外伤,包扎了一段时间。第二次是砖摞倒了,压住了他,一根肋骨轻微骨折,休养了十几天。这一次,是从最高处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要不是一层楼板的钢筋勾了一下衣服,可就惨啦!就这一掉,牛闷也落了个膝盖骨折,人们议论纷纷……
堂伯进门的时候正是傍晚,娃娃在一个屋里写作业,另一个屋里传来剪刀尺子的碰撞声。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堂伯找见了打着石膏的牛闷,他正扔下双拐单脚跳来跳去的煮饭切菜。堂伯问一句,牛闷嗯一下,他受伤的状况和传闻的一模一样。老人硬是把牛闷叫到了院子里,大声说:“牛闷,你出来,厨房把我呛的!伯给你说话,你做活不惜力,主家包工头都知道,可是你娃自己要长心眼哩,都四十岁了,咋还这么瓷实!”屋里的剪刀尺子没了声响,“干活要操心哩,不但操自己的心,还要操别人的心!这才几个月时间,你就出了三回事,没想是为啥?
“呃,呃……没操心……”
“你是没操心,是别人给你操心哩!给自己操心只出一回事就有记性了,别人给你操心你就随时会出事!这回掉下来才骨折,说不定下回会从更高的地方掉下来,地上还戳个要命钢筋哩!”屋里剪刀掉到了地上。
堂伯朝窗户瞟了一眼,接着又说:“都三回了,算是我娃笨人有笨福,命不该绝啊,他别人也就不要给你操心了,没用!命里如此,是你的就是你的,再跌拌都不济,两个乖娃娃的他亲爸哩嘅啊!还是好好想着怎么把日子往前掀,把人往前活!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牛闷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嗯……”
堂伯出门走在路上,难过地摇头,黑暗里自言自语:“我个傻牛闷,三回出事你不想正常么?伯说这话你也听不明白呀?唉,娃太老实太善良!
“我娃啊,伯知道你人样好,眼头高,跟牛闷过日子心不甘。怨恨你爹,怨恨牛闷,可是你心强命不强,那个时间那样的家庭,不是这些人故意这样啊!现在世事变了,你也挣到钱了,有想法了,可一对娃娃多乖,牛闷是他亲爸啊!今天伯点你一下,牛闷命牢,我娃及时收手,就让牛闷给你当一辈子长工吧,带着他们好好过!
牛闷骨折在家,除了不去工地,还是其他的活计,孔灵一天除了上厕所基本就不下缝纫机,家里啥都没有打住。来缝衣服的女人有的看不过去,对孔灵说牛闷要好好休养,不能老活动,骨头长不好。孔灵笑语盈盈:“我也是这样说的啊!可是他看我这么忙的,硬要做个饭,帮忙递个东西啥的,让他去躺着还不愿意。虽然不爱说话,可我牛闷一老是个闲不住的人,我这要给大家伙按时间把衣服做好,也不能不上缝纫机啊!谁家都一样,活人难啊!
牛闷也怯怯地笑:“呃,呃,就是……闲不住……”

晚上,牛闷只能站着拆线头。递东西太慢,孔灵自己起身去拿,一急没绕开又撞在了牛闷笨拙的身体上,他拐子一滑,就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孔灵先是一惊,她看见地上牛闷因为长时间站立下垂的脚青紫肿胀,闪着亮光!又瞅见他因恐惧和疼痛抽搐的脸,转而满脸的嫌弃和仇视:“咋把你不死了呢,活在世场只能害我,害我一辈子啊!”那低低的声音怨幽幽,恨悠悠!
孔灵良久了长叹一声:“起来去睡吧,别管我了!
牛闷撑着地,趴着凳,半天起不来,好不容易借着拐子跳着站稳。他不敢走,垂着头瞟着孔灵的背影还站着。
“还不走,等我杀了你吗?”孔灵嫌恶地说。
“你……也睡……一天没歇了,脖子……腰会疼的!”牛闷哆哆嗦嗦得不敢正眼看。
“赶紧滚,谁要你管!你再啰嗦,腿就要锯了知道吗?还嫌害我不够多,残废了继续害我吗?
牛闷这才慢慢地往后挪,他看见孔灵伏在缝纫机上的肩头在微微抖动。
第二天早上闹铃响了,孔灵拿起尺子的时候,牛闷又悄悄地进了厨房。
牛闷的腿因为休养的不好,半年过了才能上工地,可也再没有出过事。他就这样,像一头忍辱负重、默默不语的老黄牛,在建筑工地上要把小工的身份进行到底,在家里把长工的身份进行到老。
 
 
一双儿女是孔灵和牛闷共同的安慰和希望,两个人无论怎样的相恨相杀、相惧相忍,都不会让孩子们发现,更不会把自己的情绪殃及他们。孩子们自小聪敏伶俐,善良懂事。从八九岁起,不但在学校里功课没的说,而且回家从不给妈妈添麻烦,还帮着爸爸做饭打扫洗衣服。在孩子们眼里,爸爸妈妈虽然看起来互相冷冷得很少说话,也很节俭,可是对他们从来都是关爱有加,学费、吃穿都没有缺过。
现在,孩子们都大了,虽然孔灵和牛闷还是老样子,但是他们明白了爸爸妈妈的差距和不同,更从他们的彼此的眼神和言语中,敏感地察觉到妈妈对爸爸的怨恨和不屑、爸爸对妈妈的惧怕和忍受。他们更加刻苦的学习,看妈妈脸色、哄她高兴,帮爸爸干活、和他说笑。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替妈妈弥补着爸爸、替爸爸弥补着妈妈。
女儿拿着一身新衣服到厨房给牛闷:“爸,你看!这是妈妈给你做的,手多巧!
“好看……你妈是……能干女人!”牛闷憋红着脸,半天才说。
女儿听到爸爸说了这么长一句夸赞妈妈的话,高兴地跳起来大呼小叫:“我妈就是能干!我给你放衣柜里啦,记得穿啊!”然后飞也似的又跑去告诉妈妈。
牛闷洗了碗,偷偷打开衣柜,正要细细地摩挲那件衣服,身后孔灵的咳嗽吓得他一哆嗦就掉在了地上,慌得他手忙脚乱捡起来拍土,却怎么也叠不到原来的样子。
“这个逢年过节走亲戚或者家里来客人了穿,上工的时候就穿原来的旧衣服,别给我胡拉被子乱扯毡!头发胡子衣服经常收拾整齐,娃娃都大了,给我们都长点面子!”这口气让牛闷大着胆子瞅了一眼孔灵,她面无表情的走开了。
 
 
世纪之末,牛闷家儿女相继考入了重点高中。孩子住校了,孔灵却又张罗着给家里盖起了最新式的二层楼。
县城里的成衣商店一家一家的开起来,找孔灵裁剪缝衣服的人逐渐少了。她独自去县城街道和省城批发市场转了两天,回到家就把缝纫机收了,在离家不远的车站市场租了一间门面房粉刷打扫,几天功夫,集市上唯一一家服装店就开业了。孔灵是裁缝,对衣服的材质、样式特别有眼光,再加上心眼活泛,嘴巴甜,周围村子的人谁也不愿意大老远搭车到县城去买衣服了,她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牛闷和孔灵终于不用起早贪黑了。两个人呢,虽还不太说话,孔灵看牛闷的眼光却少了几分寒气,嫌恶的口气里少了几分尖刻。偶尔牛闷去店里帮忙扛包裹,不认识的人以为是孔灵叫的“天天”(劳务工,按天结算工资),她也会笑答一声:“娃他爸!”逢年过节、农闲赶会,人们也能看到孔灵去牛闷的姊妹家走亲戚,她的身后,跟着穿戴整齐、只笑不语的牛闷。
新千年,孩子们又都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孔灵把生意扩展到县城,租了住的房子和更大的铺面,叫了几个漂亮姑娘负责销售。牛闷一个人在家继续打小工,照管庄稼。
年前,牛闷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几个房间里的床铺洗晒的干干净净。娘几个一进门,他就激动地不知道该干啥,只是看着孩子笑,瞟一眼孔灵喏喏地说:“歇噶,歇噶……我煮肉……”牛闷和女儿煮肉洗菜,孔灵和儿子贴门神、对联,放鞭炮。
初一早上,孔灵派儿子跟牛闷出去拜年。牛闷除了带路指门,行礼、敬酒都是儿子做,一派儿子带着爸爸去拜年的样子。堂伯都八十多了,喜笑颜开地感慨:“我牛闷有福啊,娶了个利器人,赶上了好时代,培养这俩娃娃更是给咱家门增光啊!好好听媳妇话,人家跟你来受苦啦!这媳妇娃娃都是你实受善良积下的啊!
牛闷嗯嗯地点头:“受苦了……受苦了!
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堂伯自言自语:“半辈子了,我牛闷终于活上了好人!孔灵娃踏下心,这个家才算是摆顺了!唉,人说男人是女人的命,女人是男人的运。可笨人有笨福,这孔灵是牛闷的命,牛闷也是孔灵的运啊!
社会发展日新月异,时光也随之过得飞快,牛闷家的姊妹俩在省城工作了几年,女儿就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孔灵把家里的二层楼装修一新,又给儿子在省城交首付买了婚房,娶了媳妇。又过了两三年,她把县城的服装店高价转出,怀揣银行卡淡定的回了村,不几天又走了。
闲话中心的老人各种猜测。有人挡住牛闷,又是认真又是玩笑地问:“你家挣大钱的人咋不见了?跑了?不要你了?
牛闷莫名其妙了半天:“跑啥……去省城了啊!
“你咋不去?娘三个不要你了?还是人家另找下省城洋老汉了?”孔灵不在,这些人肆无忌惮的开着牛闷的玩笑。
“说啥哩……儿媳妇有娃了!我……去干啥?”牛闷瞪着眼睛。
“奥,奥……奥,你要当爷了啊?就你这怂也当爷了?哈哈哈……”
“当爷了,呃,当爷了……”牛闷憋红着脸,笑着走开了。
 
 
牛闷去省城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能数清,孩子们结婚,孙子们满月、过周岁。儿子多次提出爸爸年龄大了,不能再去做小工,让他去省城同住。牛闷不去,孔灵也不让来:“你爸能把自己照顾好。至于做小工,能做动就做去,他一个闷葫芦在工地上听人家说话就不憋得慌了,做不动了人家也就不要他了。别指望他来能帮我什么忙,折折撇撇的,把自己丢了还要咱们去找呢!”儿子也知道妈妈说的是实情,也就不强求。
这年春节,儿子把早已被建筑工地强制退休的牛闷硬接去了省城。吃不惯住不惯看不懂,牛闷满眼花里胡哨、嘴里没滋没味、脑袋晕晕乎乎,他的心,怎么能容纳这么多东西!熬到五月底,借着割麦子,牛闷说什么都不待了,收拾东西磕磕绊绊地逃了回来。
麦子一收割,很多人就在地头散卖了,牛闷非得拉回家又是晒又是扬,收拾得干干净净,码成整整齐齐的粮食桩桩,都入冬了才让收粮的拉走。看着车子走远了,牛闷感觉头有点痛,晃了晃脑袋,不但更痛,还特别晕,索性坐在了门楼前的台阶上。堂弟路过和他打招呼,牛闷话没说出来,倒是流出了口水,急的他想起身,却向一边无力的倒去。堂弟一看这情况:“坏了坏了,这像是脑梗了!”赶紧找人送去了县医院。
堂伯那年是大面积脑梗直接就没救下,堂弟经见过,这才及时把牛闷送到了医院,加之他脑梗的面积不大,医生直说这人福大命大,只要好好锻炼,半年之内应该恢复得没有问题。
儿子和女儿商量要接牛闷去省城照顾,孔灵没有表情地摇头:“不去!他享不了那福,住不惯!
“那我爸一个人在老家谁管啊?”女儿急了。
“谁说要把他一个人扔在家啦?我管!”孔灵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姊妹俩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孔灵不满地瞅了他们俩一眼:“放心,我把你爸杀不了!再怎么着,那也是你们的爸爸,这么多年要不是看在你们俩的份上……”她顿了一下,女儿搂住了妈妈的肩膀,“算了,都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么一牙牙!我们还能活几年啊?唉!就当你爸受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他吧!
姊妹俩悄悄换了个眼神。
又是春节临近,牛闷家的姊妹俩开着商务车,拉着两家子人早早就回来了。那个傍晚晴朗无风,冬日暖阳斜射着长长的街道,遍地金黄。远远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朝前蠕动:“快过年就不锻炼了?不锻炼能好这么快吗?把我害了一辈子还没有害够啊?伺候你几个月,你还上瘾了!过了年就自己走,社会这么好,好好活!再耍赖皮,小心我收拾你!
“嗯,嗯,锻炼……好好活,不害你……”
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是跨越了两个世纪的人生,两个人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那是彼此磨砺了四十多年的命运。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老了病了,守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个陪伴一生的人……”儿媳妇喃喃地感叹。
女儿看一眼弟弟说:“妈这一生要强,受的罪多,心里的苦更多……幸亏大环境好了,她凭本事活出了自己!心里的世界一大,这才慢慢的和命运言和,现在也才能拉起爸爸的手啊!虽然还是有不甘有遗憾,但总算是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爸爸!
 

作者简介


魏晓兰,最小的七零后。一个没有理想,简单爱笑,热爱生活的女汉纸。偶尔码码文字,晒晒小确幸 ,聊聊小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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