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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乡愁 66 】兵临骋夏 | 席上六冢

 时光捡漏 2020-08-03






“时光捡漏”2020年春节特刊——“爱我家乡 守望乡愁”主题征文优秀作品刊发。

【第 66 篇】

百度百科:席,是指用草或苇子编成的成片的东西,古人用以坐、卧,现通常用来铺床或炕等。清·方苞《狱中杂记》有记载席地而卧。

年前回家看继父,他正在门道里打席,仍然是中国人熟悉的亚洲蹲,只不过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屁股下面多了一个十公分高的小凳子。席子已经成形,只剩收边子了。    

我想给他拍段视频发抖音上去,但打席最有看头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他说前段时间市里电视台来拍他打席了,还谈了非物质什么的。我告诉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他说,对,好像是这个。    

节目什么时候播出,我们不得而知。     

对于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六冢人而言,似乎从睁开眼的那一天开始,就与席子结缘了。    

当一个新生命呱呱落地时,他不是真落地了,而是由接生婆的双手落在孩子祖母的臂弯里。此刻的母亲刚刚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还无暇顾及这个新的生命。很快婴儿会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被子上温柔地包裹起来,而此刻,被子下面则是孩子父亲或是爷爷或是同村的什么人打的席子。 

六冢的席子用的材料是芦苇,席子本身并没有温度和情感,却用它单薄的身体拥抱着下面的黄土,托举着上面的生命。一个个婴儿在席子上一天天长大成人,一个个老人在席子上告别了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六冢地处渭北,距离县城八公里,算是比较近了。一条省道从中穿过,将整个村子分成三部分,南边是南六冢,北边叫六冢,西边叫西六冢,是方圆大村。像许许多村子一样,除了种庄稼,人们还得有一门赖以生存的手艺,比如有的村子扎笤帚,有的拧麻绳,有的扎笊篱,有的印门神,而六冢人的看家手艺是打席。外村的人说起六冢,第一个反应是:哦,席行(hang)! 

不知道村里人打席的手艺传自那年那月,我们小时候人们就一个个蹲在自家院里或者脚地打席,有时,男人们会在村委会的大仓库里、在庙里铺开排场,拉开架势,嘴里谝着大千世界,手下篾条上下飞舞。我们上小学了,上中学了,考上大学了,大人们还在打席,像明天的明天,一眼望不到头。六冢的许多孩子都是靠着父母打席上完了小学、中学甚至大学,然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我问过父辈,但他们也不知道村里打席的手艺起自哪年哪月,因为他们小的时候,大人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蹲在这片土地上,一根一根地编织着艰难的生活。

村里人并不是人人都会打席,就如同不是每个陕西人都会吼秦腔都爱吃面食一样。那个年代,成年男子中打席的,五分之四是有了。

父亲就不会打席,一张席子诞生的所有繁杂程序,他只参与最简单的一项,运输。

芦苇适合生长在湿地,而六冢村没有河,只有一条从县城氮肥厂流出来的三米见宽的污水渠从村子的东边往西南流去,村里人叫它西干渠。所以,村子里需要的大量芦苇就需要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千河湿地去割。

割芦苇常常是组团去的。镰刀、雨鞋和干粮是必不可少的三样。

我没去过那里,但我常常在脑海中会勾勒出一幅随风起浪的芦苇荡的画面。听老人们说过,割芦苇可不像割麦子,芦苇茬硬,一不留神就扎进脚里。割完还得捆扎好扛到路上装车,这也不像装麦捆,一把提起来就往车上扔,或者用长长的麦叉扎了往车上挑,芦苇又长又重,一捆扛在肩上,两头马上下沉,男人们的肩上就仿佛扛了一座沉沉的小山,看不到头来看不到肩。

父亲像其他司机一样,负责把芦苇拉回村里。铁牛拖拉机的块头很大,所以装的芦苇自然要比手扶拖拉机多了许多。在无数个晚上晃晃悠悠地将一车车芦苇拉进村子,那仿佛不是一车芦苇,是钱,是生活,是希望。逢上月朗星稀还好,倘若没有月亮,虽然有车灯,但仍然危机四伏。我至今觉得奇怪,小时候的夜黑得无边无际,真的可以做到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现在回到村里,即使整个村庄都鼾声如雷,灯火俱熄,夜仍然是亮的,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掌心的纹络。

母亲在那些日子里总是提心吊胆,直到听见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才算石头落地。

一张席子成形需要经过好多环节,割芦苇、拉进村、分到户,接下来就是自家的事了。

芦苇的叶子是分成两部分,下面一部分紧紧包裹在芦苇秆上,清除叶子因为量大,所以常常是全家出动。

我最喜欢看平姐家里剥芦苇叶子。院子东西两边是三间半半边盖的瓦房,所以中间留出的院子不过四五米宽,十来米长,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全家一块上阵剥叶子的场面却极其壮观。平姐兄弟姐妹四个,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四个人在院子里两两排开坐下,世伯,也就是他们的父亲,嗵嗵嗵嗵,往四人面前各摞一捆芦苇,比赛就开始了。

他们姊妹几个的手法是我见过最熟练的,如果说走路快的人脚下生风的话,他们几个则是指上开花。左手握秆,右手捏住叶子,似乎轻轻一提,叶子就伴随着清脆的声音齐根脱落。那些叶子就如同小鱼吐的泡泡,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没有剥的这一捆越来越少,而另一头,是焕然一新的被剥去外衣的、白得发亮黄得耀眼的芦苇,它们,在四姊妹的手里焕发了新生。

村里的女孩子,只要是不嫁给本村的小伙子,出嫁后基本就告别了与席子打交道的生活。就像平姐。

平姐的对象家离我们村子不远,但在省城上班。那年我见过一次,好像村里还没有哪个小伙子比那个人帅气。或许是在大城市里待久的缘故,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透出的是大城市人的气质。

大人们都看好这桩婚事,姑娘们也都暗自羡慕,期待自己也有这么好的一个归宿。                 

剥好的芦苇秆,接下来是要把它从中间破开。细的用专用刀子一辟两根,粗的用羽划(木制的专用工具)。右手拿羽划,左手用力把芦苇秆头插进去开个口,然后一下一下往里送,四根粗细均均的篾条就从另一头欢快冒出来了。看似轻松简单的动作,其实需要上百次上千次的练习。拿刀的手会不动声色地调整力道和方向,使划出的篾条均匀有序。

有一两年家里比较困难,母亲买了些芦苇回来,让我们跟着隔壁的文叔学打席,我对划篾条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力道掌握不好,划出的两根篾条,一段粗一段细,不是刀把手割了就是篾条把手挂了。

文叔是退伍军人,但那个年代,一亩三分地就把人死死地拴住了,当过兵的新疆,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叔是个能人,当过几年生产队长,侍弄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和姨两个人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些年里,老天爷似乎总眷顾着叔一家。同样是养猪,叔家的猪总是膘肥体胖乌黑发亮,同样是种辣椒,他们的辣椒总是结得密密麻麻,总之,就像学生写作业,有些孩子的作业永远都看着顺眼、舒服。

其实我明白,老天能够眷顾谁?不过是叔和姨自己勤快用心而已。

叔划起篾条,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能同你边说话边划篾条,眼睛只是偶尔看下手中的工具和芦苇秆。刀子破开芦苇的声音富有节奏,一长一短一长一短,像乐曲般在这个农家小院里铿锵有力地回响着。

一些短的、弯的、不成材的芦苇秆会被姨一根根地挑出来,打成箥子。打成的箥子类似于竹凉席。席子细密,用来铺炕,而箥子粗疏,是盖房用的。箥子铺在房顶,在上面抹一层黄泥,再铺上青瓦,一座房子就算完工了。

孩子们喜欢玩箥子架上的绳坠子,一根秆儿放上去,抓起里面的绳坠子扔过去,“哒”的一声,手往回撤的瞬间抓住外面的坠子拿过来一松手,又是“哒”的一声,秆儿就被绑住了。

姨就那样站在箥子这头,哒哒,哒哒,把一堆应该烧掉的芦苇打成了艺术,打成了票子。

六冢的女人们就像姨这样,做这样的粗活,反而把打席的细活,留给了男人们。

划好的篾条还不能直接用来打席,必须经过上百次的反复碾压。

辘石(方言音:辘尺),是一块高八十公分、直径大约七十公分的圆柱形石头,在那些年代,这个沉重的石头几乎是六冢所有街道的标配。每天都有人扛着一捆捆篾条去辘石那里排队压篾条,有时是夫妻,有时是父子父女。

碾压之前,男人们总会提前用老碗舀满水,喝一大口,并不咽下去,对着地上的篾条“噗”的喷下去,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给又脆又干的篾条注入水份,不至于被碾断。喷过水的篾条,被分成大致相等的两份,头对头放在地上,静静地等待辘尺的碾压。

男人和女人配合默契地推着沉重的辘尺碾上篾条,发出沉闷的噼啪声,仿佛是欢笑,又仿佛是哭泣。辘尺在四只手的推动下,缓慢而又匀速地在八米来长的篾条上来回移动,沉重、悠闲而又自在。篾条被碾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先前又硬又直的篾条此时已经变得柔软无比,男人此时再不用扛了,而是一把搂起头,一把抓起尾,像舞龙一般就把几百条篾条绕过脖子盘在胸前,伊伊呀呀哼着秦腔回家了。

一捆芦苇进化成席子,此时到了最关键的步骤。

男人们打席,只要有块比炕大的平地就行。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那么蹲着,把自己蹲成一团,两只胳膊从两腿外侧张开,其中一只手上夹着一根篾条,左右手同时揭起三根压下三根向中间快速移动,手指经过处,无数的篾条上下翻飞,像看得见的音符,像随风起舞的彩带,此起彼伏。两只手相遇的那一刻,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接过另一只手上的篾条,两只手随之快速顺着这根篾条移向两边,然后绷直向里靠,这根篾条就算归置到位了。

我们有一天晚上在西六冢的建平家留宿,几个人坐炕上说话,他父亲就在脚地打席。窗外,连绵的阴雨滴滴答答,却阻止不了六冢人在地上刨金的步伐。隔壁不时传来缝纫机运转的声音,穿透了秋雨,碰碎了黑夜。建平的母亲是个裁缝,总有远近的乡亲送来布料找她做衣服,所以这个家,除了庄稼和打席,还有母亲裁缝的收入。

一张席子的诞生之路极其漫长艰辛与波折,却没能给乡亲们带来的可观的收入。糙席子一张五块,好席子十块十五,就这样维持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和孩子的笔墨纸砚。

男人们有时候也走出村子去,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盘一小捆碾好的篾条就上路了。

关中人多数睡炕,睡炕就离不了席子。总会有一些大意的女人们不小心把炕烧着了,有人没人,席子都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门外一串串清脆的车铃声响起,出门一看,车把上拴一红布条的,必定是骟猪的,后座上盘一捆篾条,必定是席行的人来了。赶紧请进屋,倒上茶,抱出席子,让来人补。不管多大的窟窿,席行的人都会补的展展的,天衣无缝,只是因为是被火烧过,被烟熏过,所以颜色上自然有了差别。好在席上还要铺褥子床单,倒也不要紧了。

时代的洪流经常将我们这些渺小的个体强行裹挟向前,适者生存似乎是永远不变的真理。

世伯七十多岁时还能一顿咥一碗干面,一天打一张席子,一个人拉一架子车农家肥到麦田,直到去世。村里打席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走了,即便是现在一张席子能卖到一百块钱。村里有位老哥和我父亲同龄人,打了一辈子席,一米七几的人,现在一米六了,不光是老了,而是驼了,那座小山包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有些行当注定要走进博物馆,最终会成为记忆,比如席行。仿佛儿时乡村漆黑的夜,再也无法与之相遇。而有些虽然也会走进博物馆,但却获得了新生,比如六营的泥塑,似一颗老树长出新芽,生机勃勃。

以前遍布每个街道的辘石,如今不论是南北六冢还是西六冢,再也找不到几个了。芦苇、席子和辘石,真的在快速地退出乡亲们的生活。

平姐这对让多少人羡慕的夫妻最终还是没能走多远,或许是城市的诱惑太多,平姐的男人移情别恋了。我有好多年没有再见过平姐,听说她再婚了,男人虽然远没有前夫帅气,但是把平姐宠成了宝贝。倒是她的前夫,据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身心俱疲。

世伯也走了,村里的老人们都很羡慕,因为老两口一个先走,另一个三天后也随之而去,仿佛约好的一样。

父亲是最早出门的那一批,换了车,没有再拉芦苇,改拉煤,却在不久之后遭遇车祸。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努力想要想起他的真实模样,想起的却永远是照片上的样子。

文叔和姨十年前去了东北,投奔了在那里安家立业的儿子,尽享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如今,那个经常传出富有节奏的划篾条声音的小院杂草从生,大门紧锁。

建平的父亲也早不打席了,一次脑溢血将老人瞬间击倒,以前那么健谈的一个人,备受不能畅所欲言的折磨,眼里是急切和无奈。姨也早不做裁缝了,因为早已没人扯布做衣服了。早先那么精干的女人,如今却被健忘与焦虑日日困扰着。

三个村子里,只有继父他们几个老人还在坚守着这门手艺,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以前一蹲下去能打完一张席,现在却要坐个十公分的小凳子,看着让人心疼。

利阳和我是好友,利阳的父亲和继父也是发小。利阳的父亲退休回到村子生活,时不时来继父这里。两个老人,蹲在席子的两头,手里熟练地拨弄着篾条,嘴里聊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累了,坐一边休息一会儿,点一支烟,喝一口酽茶。那两缕青烟便从老人手指间、鼻孔里袅袅上升,在安静的村庄里消失消散…..

END


作者简介


兵临骋夏,导游,京东推广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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