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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旭 | 吃派饭的故事

 时光捡漏 2020-08-03

派饭就是由生产队委派,由社员户给下乡干部管饭。吃派饭就是到农村去工作时,到社员户家里去吃饭。那个年代对下乡干部的基本要求是“三同”,也就是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而那时下乡全靠步行,因而,只要下乡,就基本上都得吃派饭。
那个年代,干部下乡的机会很多,大多数时间是下去“支农”,也就是支援农业生产。带着行政任务下去的机会有,但到农村后首先要实行三同,行政任务只有在晚上开社员会时才能开展工作。那时政治学习抓得很紧,社员们吃过晚饭,会习惯性的聚集在村子中间的大村下,或者圈养牲口的饲养室里,在混合着牛粪和青草味的空气里,找块砖头坐上去,或者斜躺在草堆上,吸着旱烟,说着笑话,等待着开会学习。如果不开会学习,到了平时该散会的时候,也就自动散去了。
晚饭后到钻进被窝前的这段时间,也就是下乡干部办理行政工作的时间。晚饭之后,生产大队的干部会自觉赶到大队办公室。召开小型干部会,不用下去通知,只需领导大声宣布一下,该参加会议的人就会留下,不参加会议的人会自动离开。
我第一次单独吃派饭,是由县上抽调,下乡去调查灾情。那一年小麦刚下镰收割,突然遭遇了冰雹。县上抽调干部,下去调查灾情,以便汇总上报。接到通知已经是晚上,第二天早晨就要赶到生产大队。我去的第一站是尹家务公社的一个大队,这里的夏收已经开始。我赶到生产大队,和干部见过面后,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大队干部说昨晚接到电话通知,已经派好了饭。他说了生产队和社员的姓名,我说自己去找,他急着去割麦,也就直接回家了。
问了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管饭的人家。男人们都下地了,孩子们也拾麦去了,只有主妇一人在家。她招呼我在炕头上坐下,就出了房门。过了一小会儿,我正在猜疑:她怎么不给我端饭?难道是她没有给我准备饭?正想着,突然听到我身后的墙上吱啦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向旁边移动,才发现墙上有个“窑窝”,那一边直通灶房。这窑窝平时被一张年画给遮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正向窑窝那一边看,主妇竟把一个大碗从窑窝里递了过来,我赶紧接住。她在那一边解释:“都割麦去了,没人侍候你,你赶紧吃。”
这句话说得有点“生冷硶绝”,但想一想又是真情话。三夏大忙,龙口夺食,古人尚且有言:“谷黄麦黄,绣女下床”,何况是以食为天的农民。全家人都下了地,也就没有人来陪下乡干部了。当然,“侍候”两个字还是有点硶人。至于最后一句,那更是让人想法多多。“生冷硶绝”是当年比较流行的凤翔话,生是指对人生分,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就是不热乎,公事公办。硶的本意是饭中夹杂了沙子,让人不好下口嚼。绝是绝情,不留回旋余地。女主人的这句话,占尽了这四个字,我不得不佩服这位主妇的语言技巧。
一大碗玉米榛子,两块馍,一小碟莴笋丝,都是通过炕墙上这个通道送过来。听主人催我赶紧吃,我知道她还要给割麦的人送饭,也就来了个不讲吃相。等她收拾好送饭的担子,我已经站在院子里向她告别了。
也有两个人去同一家吃派饭的时候。
那一年我在商业局工作,深秋季节,局里委派我带着综合公司的几个同志到长青临河村去支农。生产队安排我们统一居住,分开吃饭,两个人一组。我让来的人自愿组队,剩下的人跟我走。别的人都走了,我也招呼留下的同志和我一同出发。
可能有些人不知道那段历史,商业上的“综合公司”并不是因经营业务而分,而是由企业性质而设。这个公司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公私合营”时合进来的私方人员。他们中有店员,也有合营前的掌柜、领本掌柜,有的当时的个人身份就是资本家。和我一同去吃派饭的,就是一位合营前比较有名的资本家。
我虽然是带队,但我知道让我来管他们是因为我年轻,政治上可靠。因而,我对这些过去干过一番事业的人还是很尊敬的。到了管饭的人家,主人端出一盆洗脸水,我让同伴先洗,等他洗过了我才洗。进了屋,我把他让到炕上坐,而我坐在炕沿。馍和菜端上来了,我让他先吃,而我去帮主人端稀饭。等我刚拿起一块馍,筷子还没有伸进菜碟子里,同伴已经吃饱了。他也不管我还没有吃饭,就大声说:“吃好了,端了去!”
那时粮食短缺,客人少吃点就是给主人节省一点,主人当然高兴。他说这话时,男主人正好从门前过,应声就走了进来。我一看急了,忙解释说我还没吃,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块饼送进了肚子。急忙端起拌汤碗说:“端了吧,我也吃好了。”
两块馍没嚼就进了肚子,我的胃里很不舒服,心里也非常别扭。他不把我当领导看可以,我也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干事。可没想到我对他的尊敬,对他热情周到的服务,竟让他忘记了时代,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公私合营之前,拿出了当掌柜的派头,把我当伙计,他竟当起老板来了。看着我捂着肚子难受,他从笤帚上折下一根篦子当牙签,一边剔牙一边看着我笑。
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吃过饭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等队长敲钟再出去。可我一肚子气,就用上了我带队的权力,说:“下炕,上工!”也不等他下炕穿鞋,说着话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他在后边一路小跑跟了上来。
中午饭我们还在一起吃。我想报复一下同伴,就不再管他年龄大行动慢,一切事情都是先下手为强。他没有觉察我情绪的变化,依然盘起腿坐到了炕上,我还坐在炕沿。中午吃的是面条,给我们端饭的是个孩子,一次只能端一碗。我赶到门口接过碗,就先吃起来,依然是狼吞虎咽。等孩子端来第二碗,我已经把第一碗吃完了,就接过来,直接倒进了我的碗里,把空碗给了孩子。直到第三碗饭,才轮到了我的同伴。他虽然有气,却没处撒。我不管这些,依然吃得很快。等碗里一空,我立即大声说:“吃好了,别端了!”这一次轮到他发急了,急忙声明自己才端上碗。这时,我点了一根香烟,斜坐在炕沿,一边吸烟一边看着他笑,就像他一边剔牙一边看着我笑一样。
上工的路上,我和他说了一路,订下了一条规矩:几个人在一起吃派饭,只有问过同伴之后,才能给主人打招呼。
最有趣的一次是在1970年。那一年,因为落实中央“3、5、6号文件”,开展反贪污浪费运动,把商业门店的营业员和负责人都集中起来学习文件,搞人人过关。我是新职工,参加工作前又是大队干部,就当上了班长,管着三十多个商业上的老职工,其实都是原单位的骨干。夏收时,我们奉命下乡支援夏收,割麦子。任务是从下镰最早的横水山根开始,一直到全县夏收结束。
到了横水的某一个村,大队长是个青年。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知了消息,把我们都当成了改造对象,进门就给我们上了一课,训了足足有半小时话。割麦时又把我们领到了一块秋茬地,麦子又稀又低,必须蹲下来一把一把割。他还不时来检查,指着漏割的零星麦子骂骂咧咧,让人非常不爽。我领的这几十个人虽然有意见,但在学习期间,当着我的面还不敢说。我看出大家有情绪,就给那位干部解释。他不但不听,连我也卷了进去一起骂。他走以后,我立即下命令就地休息,我不开口谁也不许动手割!
很快就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没有人来叫我们,我只好带着人往回走。那次吃的是集体灶,所有来支夏的人都聚集在一个院子里。大队长见我主动把人带回来了,黑风灶脸地说:“干活不行,吃饭倒积极得狠!先等着去,让干部们吃完你们再吃!”我们中有些人已经开始议论,我也装了一肚子气,就招呼他们别议论,省得让人笑话。先休息,反正不吃饭就不上工,急什么急!
也许是因为这里麦黄得早,其他地方还没有开始收割吧,那天来这个村的人还真多。等到我们吃饭的时候,蒸好的馍已经被吃完了,我们每个人都只吃了个基本饱。生产队长来征求意见,有的人就小声对我说:算了,晚上多吃点。我一看那大队长就在旁边站着看我们,就说,不行,非得让他们重做!谁让他们看不起人呢!于是,大声吆喝让再端一盘馍。负责做饭的人来解释,说蒸的馍吃完了,烙点馍行不行?我说可以,只要是馍就行。于是,灶房里又响起了风匣声,我们就坐在门道里等。这时,有人对我说:“算了吧,我已经吃饱了。”我说:“不行,一会儿馍来了,每人至少再吃一块,不能让人家看出我们在整人。”
在下午上工的路上,大家又说又笑,都认为这次才出了一口恶气。我趁机对大家说,下午割麦大家都别偷懒,也让他们看看我们不但能吃,也能干活儿!我们这帮人还真给力,下午的麦子还真是割得又快又干净,拉麦的社员直夸我们是内行。也许是周围大队的人听说了我们这些人难说话吧,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和生产队都想处得非常融洽。





作者简介




鲁旭陕西凤翔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凤翔县作协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风流街》、《下乡纪事》等小说作品,《二娃审案》等戏剧作品,《凤翔民俗》(上下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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