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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星星在天上

 十米阳台黄手帕 2020-08-04

ONE

我早想要一辆自行车,但我只能把自己的想法深深埋在心里。

别人不说,首先我的班主任老师,那个代我们自然地理课的大个子李春辉,就第一个不答应。他肯定会说,这简直是“重复建设”,要骑车,完全可以用他那辆旧“永久”嘛。

这些,不过是借口,他恐怕是想省下钱,筹划着和女朋友去桂林旅游呢,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刚考到镇中学,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春辉结束两年的师范进修,被分配到这个镇中学任教,而且要代初一一班的自然地理课。

真不知道,我该为这个“好消息”额手称庆呢,还是垂头丧气?村小学那几年,我都是他的学生,刚刚才自由了两年,还是没跑出李春辉的视野。

看来,我的整个初中生活,都要置于他的严密监视之下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郁闷。

要知道一匹爱好自由的马驹,是不喜欢和小鞭子朝夕相伴的。可是爹娘听说这件事却很高兴,他们说这下好了,我不用和别人常挤学校的大食堂,生活学习也都有个照应了。

我叫李春生,李春辉是我哥,比我大十一岁,但我好像很少喊过他哥,我喊得最多的是“李老师”,一本正经。

虽然他每次听到“李老师”,都不免要微微皱下眉头,有时还咧嘴笑笑,但好像已经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

TWO

结束了一周的学习,像我们这些家在附近农村的住宿生,照例要回家。

大多是步行回去的,周日下午再来,各自从家里带回大包小包吃的东西:咸菜啦,萝卜干啦,烙饼之类,好补充一周的伙食营养。

这个周末,我谢绝了李春辉的热情相送,和同村的伙伴一起说笑着,走向回村的那条路。

“春生,你哥不是推着车子要送你吗?”刘峰手里甩着个旧书包,扭回头问我。

“我要是坐上车子,咱们就没法一块儿走了。这样多舒服啊,一边玩着就到了,还锻炼身体!”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没猜错的话,你哥一定是去找你未来的嫂子,没心情管你了吧!”

刘小泉哈哈大笑着,怕我追上他打闹似的,往前紧跑了几步。我没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你个麻雀嘴,只管叽喳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明天,他说要去县城医院哩。”

“哦,是这样啊。不过你的自行车啥时候能骑上,我们也跟着沾沾光。”林小泉停止嬉闹。

“什么自行车,我说过买了吗?那纯属超前消费!哈哈,还是看好你眼前的路,开好你的‘11号’汽车(两条腿),小心别掉坑里啊!”

当我们走到邻村杏林小学的时候,三个人都忍不住站在那儿张望了半天。

小学高年级的两年,我们就在这个学校走读。从村子到学校十里,每天要跑四趟。就是在那时,我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自行车。

可是直到升入镇初中,这个梦想仍然是梦想。现在呢,梦中的自行车已经远去,我目前的光荣任务,拿李春辉的话说,是要打好坚实基础,一举考上县城重点高中。

“面包会有的,自行车也会有的!”

李春辉在忘记他是我的老师的时候,也蛮有趣的。他说,希望弟弟的梦想,不要只停留在自行车上,而要目光远大、放眼世界。

他希望有一天,我会乘着一辆光芒四射的金色轿车衣锦还乡!

现在,我挥别村里的同学,迈着尘仆仆的两条腿,踏进家门。

娘坐在院子里剥玉米,我也搬过小凳子坐下,拿起一穗玉米剥起来。最近娘的心脏病又加重了,每次劳累过度,都会满脸苍白,痛苦地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你哥没回来?上次他非要带我去县医院,我说还检查啥,都十来年的老毛病了,净花冤枉钱。”

“哥说明天去医院问问情况,可能还有学校的事,一时回不来!”

“这么多年,都是我的病拖累的……”

“快别这样说,会好的。爹最近没回来?”

“没回来,只是托你三发叔捎了点钱。你不是早想买辆车子吗?这钱你拿去吧。”

“我不需要车子了。在学校住着,又不像以前那样跑了,还是你的病要紧。”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娘,每次当我想要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要钱买东西的时候,一看娘憔悴苍老的样子,我都觉得难以启齿。

也许人活在世上,除了满足最基本的衣食需求之外,其它的都是一种奢侈。

从县城回来,哥决定让娘住院治病。他骑着车子带娘到了县城,还把自己几个月攒下的工资,连同在城里打工的爹捎的钱,全部交到了医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调养,娘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可是哥早就计划着的桂林游泡汤了。

不知什么原因,自那以后,那位留着披肩发,我只见过几次面的漂亮“嫂子”,再也不见了踪影。

转眼,冬天到了。

傍晚的校园一片宁静。在哥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锅里的红薯稀饭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哥在教案和书本间弯腰站着,一边看锅,一边用筷子叮叮当当拌着盆里的腌萝卜条,我们的佐餐菜。

“那个,她怎么不来了?”

“谁?哦!你问这干嘛?大人的事你也管!”

“不是管,我是觉得,她挺好的。”

“挺好的,世界上挺好的多了——还是多操心你的学习是正经。对了,上次的数学测验怎么搞得,成绩那么差?”

“上次是因为……”

哎呀真是!为啥总这样,每次当我准备和哥探讨一番的时候,他就摆出副老师大人的架势。

还当我什么不知道呢?我冲着那个叫李春辉的大个子背影,悻悻地想。

那个夜晚,哥最后送走“披肩发”,已经很晚了。我偷偷注意到,哥一个人在偌大的操场转悠,然后坐在看台的台阶上默默吸烟。

烟头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很久很久。那时候,他不再是严厉凛然的“李老师”了,不再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大人”,他像一个孩子,弯曲的身影隐在夜色里,显得那么渺小。

我远远地感到,哥周围萦绕的空气都是异样的,那是我所陌生的另一世界。

==========

THREE

平静的校园生活,在铃声的起起落落中一点点继续着。

有一段时间,班里流行吹口琴,大家抄来各种简谱,兴味盎然地练习吹奏。自习课上,我也拿出那把敦煌牌口琴,呜呜啦啦地吹。

几个同学看我玩得这样自在,也受了启发。于是,有的串来串去借简谱,有的摇头晃脑歌伴奏。自习课简直成了乱糟糟的音乐课。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他严厉地说:“不守纪律!请吹口琴的同学自动把口琴交上来!”。

几个男同学迟迟疑疑交上去了。我望了眼讲台上的李老师,硬着头皮不动。

不就吹吹口琴吗,又不是捣乱,至于吗?

“李春生!”,他瞪我一眼,看起来要发火了,但我仍坐着不动。

班里的空气好像紧张起来了,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

“嘿嘿,真奇了怪了,我脸上又没花,都看我干什么?”

李老师径直走到我的课桌旁,伸手从课桌里抓出那把口琴。我急忙抢过来:“凭什么!我没吹!”

“你没少吹,快拿过来!”

我紧紧地攥着那把口琴。口琴是爹从打工的城市捎给我的,他凭什么拿去?

“拿来,太不像话了!”

啪的一声,口琴被李老师夺过来,狠狠掼在地上,绿色塑料壳好像崩掉了一块儿。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猛然击中了。

“下课后都到我办公室来!”大个子撂下句话,拿着几把口琴扬长而去。

我仿佛受了莫大侮辱,趴在课桌上,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他,竟然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丑,还弄坏了我心爱的口琴!

下课后,我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去办公室接受批评,然后灰溜溜领回自己的口琴。

中午放学后,我也没回他的小屋,而是跑到校园外的野地里游荡。

我真不想见到他,他是铁面无私的李老师,他不是我哥,我讨厌!

我知道他在四处打听,找我回去吃饭。还吃什么饭啊,气都气饱了。可是,下午第一节就是自然课,大个子的他一下就站到了讲台上。

我觉得讲台上投过来的目光,犀利地剜了我一下。随后,开始上课,他迅速进入状态,开始滔滔不绝。

“宇宙中那些遥远的星星,离我们都在几十光年甚至上万光年的距离。

比如说吧,从牛郎星发出的一束光要到达地球,就需要16年,也就是说,你在七夕夜看到的牛郎星,实际上是16年之前的牛郎星。我们在夜晚看到的星光,也许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星星发出的。

当我们的眼睛感受到星光时,都已经晚了几百年、几千年。这时候,当初发光的那颗星星,也许早已变成流星,陨落了……”

我望着教室的天花板,再看一会儿黑板上李老师的板书。

那上面,一颗星星的金色光芒正射向地球,可是地球要等到多年之后,才能感受到它微弱的星光,这真有点遗憾……

要是一个人拥有一台超光速的机器,那他就可以随时探寻几百年前的星星了。

至少,他能比别人先看到遥远的星光。

你不得不承认,教自然的李老师和班主任的李老师是有些不同的,他竟把我的思绪,引到了浩瀚的星空。

我忘记了那把小小的口琴,忘记了咕咕叫的肚肠,忘记了我是坐在一个教室里。

几天后,我和哥的“疙瘩”才解开。那次娘来看我们,捎来家里种的菠菜和红萝卜。

娘知道了我的心思,点着我的脑门嗔怪道:“都十几岁的大学生了,还不懂事。连你都不服管,你哥怎么管别人呢?”

“真是牛脾气!口琴碰坏个角还没坏,等你考上学,我送你一把新的!”

“不敢,不敢!”

娘儿三个,相视而笑。

==========

FOUR

然而,这样融洽的笑是暂时的,我不会忘记那天中午暴晒我的火辣辣的太阳,更不会忘记右脸上,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初二那年夏天,我和村里的刘峰、林小泉常偷偷去学校附近的一个水库游泳,我们组成的“铁三角”,已经多次瞒过学校和老师的严密检查。

但是,自从那个惊心动魄的中午之后,自从在太阳地无情的暴晒之后,我们就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那个周末,我们又偷偷溜到了水库边。

看着绿莹莹的水面,我们汗淋淋的身体开始跃跃欲试。大家迅速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尽情地嬉戏。

林小泉不太会游泳,我和刘峰倒还能游,只是水平不敢恭维。真是鬼使神差,一高兴,我们竟然玩起了危险的游戏。就是让林小泉一手搭我肩膀,一手搭刘峰肩膀,这样我们带他好好“享受”一番,实际是想捉弄他一下。

没游出多远,我和刘峰的方向就不一致起来,林小泉的手从刘峰的肩膀滑脱。他竟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不放,我被拉得呛了好几口水。

再次费力地浮上来,又被林小泉拉下水了。我开始慌乱,那边的刘峰试图来救,也被呛了几口水。

三个人就这样在水里浮沉几次,都有点迷糊了,开始大口大口喝水,林小泉挣扎着哭喊着“救命!”。

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一辆车子飞快地倒在岸边,一个影子冲向这边。我和林小泉被稀里糊涂拉到岸上。

两人惊魂未定,相对打着水嗝儿,肚子里还在翻江倒海。

那个拉我们上来的人,拧着湿淋淋的衣服,那辆倒伏在地上的自行车轮子,仿佛还在缓慢地转动。

要不是这位过路的叔叔,我们可要惨了!这件事在第二天,就传到了学校,谁晓得那位叔叔竟是校长的弟弟呢。

哥去校长那儿做了检查回来,阴沉着脸,罚我们三个站在太阳地“思过”,我还格外得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时候,哥抡起的巴掌掠过耳际,我感到大地陡然晃动了一下,右边的脸颊开始热辣辣地疼。

“你不是说从没去过吗?再撒谎,命都撒没了!”

林小泉和刘峰倒抽了一口气,就像两块要被太阳晒化的石头,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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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VE

转眼的功夫,我就到了毕业班。毕业班,是个特殊的名词,特殊在你要在这里卯足百米冲刺的劲头,去完成人生最初的一次转折。

初三一班就是这样,每天的早晚自习,大家都在向睡眠夺时间。拉闸停电了,我们点起蜡烛和油灯,教室关门了,就躲进宿舍的某个角落。

在摇曳如豆的灯光中背诵,做习题,哗啦哗啦翻书。这样的场景,让人想起科举制度下,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古代书生们。

然而,中考的日子,却在一天天地迫近。

我终于不再淘气了,终于知道用功了,我忽高忽低的过山车般的学习成绩开始渐趋稳定。哥终于露出了隐隐的笑意,觉得我长大了。

不过微笑过后,新的担忧来了。就像他常在班上苦口婆心劝大家的那样。

“刻苦用功可以,但要适可而止,损害健康就得不偿失了!”

“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

临近中考的日子,我的视力开始模糊起来。

也许是在煤油灯下太久的缘故吧,也许是休息不足吧,无论看什么,前面都影影绰绰的,像罩了一张网。

哥说,不能再耽搁了,还是去城里看看吧。

我坐在那辆永久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哥骑着车带我进城。谁知回来的时候,变天了,呼呼的风声千军万马般呼啸而来。

从县城到镇中学有三十多里的路,起起伏伏的,一段沙土路,一段泥土路,一段柏油路。

我们骑一会儿,走一会儿,在背风处歇一会儿。

眼看要下雨了,哥执意要带我快走,因为一下雨,这段路就更难走了。拗不过,我只得勉强坐在后面。

哥扭动着身子蹬车子,有时为了积攒更大的力量,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伏下去。哥的头偏向一边,因为风中的灰尘很容易眯住眼睛。

哥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漉漉一片。豆大的雨点还是噼里啪啦砸下来,我们无处藏身,冒雨前行。

在风雨的呼啸中,一辆锈迹斑驳的自行车驮着两个人,艰难地挪移着,一点点向着曲曲弯弯路那边的小镇,向着笼罩在雨雾中的未来的生活……

那年,我顺利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三年后,我又来到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读书。

哥这些年一直留在那个小镇任教,他后来和邻村的一位乡村教师结了婚,但很快又和嫂子离婚了,哥没告诉我具体的原因。

就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哥一直隐瞒的病情。

多年来,他一直都有突然头晕昏厥的征兆,却不甚在意,久而久之竟导致难以治疗的脑疾。

手术很不成功,之后拖了半年,哥……还是去了。

哥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那时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梭,在风尘仆仆找工作。

哥最终也没看到他的弟弟,乘一辆光芒四射的金色轿车衣锦还乡,哥甚至没能最后见弟弟一面,那个曾经想极力摆脱他的弟弟一面。

我匆匆回家,看到的,只有哥手术后养病期间的一册练字本。

因为手术,哥再不能登上讲台挥洒漂亮的板书了,他只能用颤抖的手划出歪歪扭扭的笔画,那是许多人的名字:有爹娘的名字,有他教过的学生的名字,有那位“披肩发”和嫂子的名字……

我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间,找到了自己,李春生……

==========

SIX

这个深夜,我悄悄来到了小镇的中学,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操场看台上。

我的头顶是浩瀚的星空,灯光不能遮蔽的星光,静静地投下来。这时候,我多么想念啊!

想念那时的校园操场上坐着的那个人,想念那把碰落一角的口琴,想念那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想念风雨中的那辆自行车,想念蹬车人弯腰曲背的身影……

我还清晰地记得李老师,不,我亲爱的哥哥的话:“我们在夜晚看到的星光,也许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星星发出的。

当我们的眼睛感受到星光时,都已经晚了几百年、几千年。

这时候,当初发光的那颗星星,也许早已变成流星,陨落了……”

那些星星,怎么会陨落呢?他们永远都挂在天上……

==========

1

END

1

洛阳雁阵

中国铁路作家、河南省作协会员

获第一、二届儿童文学金近奖,冰心新作奖。著有散文集《麦子的语言》、《一个人的火车》

口琴

夏天戴棉帽的人

凝望秋空

会藏钥匙的母亲

读书的时光

撑一只载梦的小船

我还是喜欢采蜜

小黄,咱们说说悄悄话吧

狗灯笼

火车向着天空跑

太阳的故事

谁的爱情不是传奇?

黄牛不说话

生日那天,去看看海吧

黑石关与白马寺

我是火车司机,你可以叫我大车

想念阿黄,还有它的铃铛

与五百个轮子同行

追火车的鸽子

守候在世界的窗口

一个人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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