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空气里透着一丝丝凉意。
有时候走在院子里,会突然听到噼啪一声,一颗鲜红的枣子落在脚边。
奔过去拾起来,却是一颗有几个虫眼儿的枣。掰开来,满是虫子弄出来的碎末。
这些家伙,抢在人之前就开始享用这香甜美味了。
“真讨厌,这些死虫子!”我把那颗枣连同里面蠕动的虫子,放在脚下使劲跺。
“这么大一棵枣树也有虫子一份呢。”每看见我恼怒的样子,奶奶总这么说。
“有鸟一份,有虫子一份,等到我就没有了!”我愤愤地说。
“会有的,等它们都成熟了,你就是使劲吃也吃不完。”
于是,我盼着打枣的那天早点到来。
那一天终于来了,我走来走去忙着帮助奶奶准备了竹篮,荆条筐,布袋子,还在树下张开一面床单。
小枣树上的枣稀稀拉拉的,挑在枝头,用竹竿敲打,就叮叮当当落下来了。
大枣树可不行,必须爬到树上敲打。我虽然会爬树,可力气不够,就把竹竿交给哥哥,我和奶奶在树下张开床单。
哥哥每挥动一下竹竿,就落一阵枣子和树叶的急雨。
黄绿的叶片雪一样飘落,枣子则像彩色的冰雹,噼里啪啦,叽里咕噜,敲打在肩膀上,落在头发窝里,聚集在床单的皱褶里。
枣子成熟的日子,嘴里嚼的是枣子,锅里煮的是枣子,稀饭里熬的是枣子,我口袋里装的也是枣子。
就连院子里的鸡和猪,都可以饱享这枣子的盛宴——这两棵枣树,把一年的果实都毫无保留地赐予了我们。
枣树瘦了。接着,呼呼的秋风把它枝端高挑的叶子也纷纷吹落,它又恢复了光秃秃的模样。
院子里撒了一地黄绿的叶子,那是枣树褪下的季节盛装。
夜里,我又重新看到枣树上空的蓝天了,看到了蓝天上悬挂的那一轮金黄圆月。
冬天,枣树一直那么静悄悄的,我也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只是在它附近追逐跑动时,和村里伙伴捉迷藏时,才猛然发现它。
天冷,我和妹妹绕着大枣树跑,绕着小枣树跑,拐弯的时候,我们的手会忍不住扳一下树干。
天长日久,经常触摸的那一处粗糙树皮,就一点点变得光滑起来了。
最美的是下雪天。一觉醒来,院子里的两棵枣树都成了玉树琼枝的仙树。
枣树仿佛和天上的雪,和地下的雪,和正在簌簌飘落的雪融合在一起。
树干侧边的黝黑和整个世界的洁白,构成一副素雅的水墨画。
鸟雀蹦跳飞落碰下的雪粉,扑簌簌,沙啦啦,打破了这水墨画长久的宁静。
冬天的枣树总是宁静的,只有到了过年时节,才会改变。
要过年了,父亲往往到除夕前几天才能从城里回来。
一回来,就在大枣树下支开一张八仙桌,挥毫泼墨写对联。
邻居们也趁机拿来裁好的一卷卷红纸,让父亲代写。
漆黑漆黑的墨迹,刷刷点点,落在鲜红鲜红的纸张上,真是好看啊。
一条条,一幅幅,一张张写好的春联,绕着两棵枣树分散晾开,也很好看。
何况,枣树下还回荡着人们的谈笑,孩子们窜来窜去嬉闹的欢笑声呢。
母亲熬好了浆糊,除了所有门框、门扇要贴春联,两棵枣树上也要各贴一张写着“树木兴旺”的艳红条幅,表示对它们一年贡献的奖赏和祝福。
大年初一,要放鞭炮了,往往先从院子里的大枣树开始。
我用竹竿挑了五颜六色的一长串鞭炮,用香火点燃,围着两棵枣树放,噼噼啪啪,火花四溅,直放到院门外。
那一地五彩缤纷的爆竹碎末啊,像落花,像地锦,看起来多么诱人!
在我的想象中,它就像天上的枣树落下的缤纷叶子。
而那些还没爆响、被孩子们抢拾的鞭炮,则像天上掉下来的一颗颗枣子。
童年的我,在枣树下无数次拣拾着那来自天上的快乐,那一地简单的幸福,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
离开这两棵枣树,离开这长着两棵枣树的院子,离开这回荡着快乐鞭炮声的村庄。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大枣树、小枣树都不见了。
老家那个院子,我也再回不去了。
也许,真像奶奶说的,那些陪伴过我的一切,都像树上的鸟儿,总在这世界上不停飞,不停飞。
最后都飞到了天空,那株好大好大的枣树上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