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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小脚 | 悦读读书会

 悦读读书 2020-08-04

母亲老的时候,长喟叹脚疼。她老人家三寸金莲,是中国最后一代裹脚女人。

母亲仄仄(zhai)歪歪一辈子,忙里忙外一家人。每天未亮,就吼吼叫叫,接着就骂骂咧咧,弄得铁锹撅头叮当响,扫帚簸箕不安生。

早起三光,迟起三慌。早起顶半天,迟起晒太阳。接着点名: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们姊妹十个,母亲喊老三,常喊成老二,喊老二又喊成了老五。成天是张冠李戴,周吴郑王。

喊着喊着就笑了,骂着骂着又找不着合适的词儿了,反正都不是好东西,一群不周正的兔羔子,老娘不用吃饭就气饱了。

我们家的院子里里外外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一根柴火毛不见。我说,这都是母亲骂干净的。

如果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就问大妮儿,二妮儿,三妮儿……反正是成天喊喊叫叫,嘴里没个闲。

母亲个子不高,人小声大,母亲年轻时唱过戏,好像是弦子腔,弦子腔讲究真腔假腔混合唱,母亲毫不费力就吼上去了,人称,金嗓子。吼我们姊妹十个,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唱戏一样好听。

父亲说,你母亲骂人永远有词,而且音高不倒嗓儿。母亲就骂,反正比你那闷屁强,人家都骑到脖子上了,还能忍、忍、忍。

母亲干什么都是利索手,见不得邋邋遢遢,看见了就说,说不管用就自己下手干。我曾经把母亲骂我们几个的话整成录音,说给母亲放弦子腔听,母亲仄耳细听,母亲听着听着就愣了,用手一点我,这是我吗,你混小子不干正事儿,净弄点邪马歪道的事儿。

从那以后,特别是我娶了媳妇以后,母亲喊叫的音调低了八度,而且喊叫时离我们的门口也远了一些,不是怕我录音,而是我的媳妇也很利煞,手脚也勤快。什么事儿,不等母亲开口,就提前做了。而且,我媳妇会的,母亲未必会。

母亲背后说,媳妇好也不能夸,你一夸她就上天了。

人家老娘们儿都奇怪,问母亲是如何缝补那些“兔羔子们”的。母亲笑笑不搭腔,背转身就会自言自语地说,谁的罪谁受呗。

不说别的,单说做鞋,十个孩子十双脚,一双鞋顶多穿俩月。十二双脚,一年十二个月,要做七十二双鞋,那还不算过年,过年谁都要换换新,母亲白天要跟着妇女们下地,夜晚就要在油灯下纳鞋底,每个鞋底要纳三百针,一年就要纳四万三千二百针,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啊,我想都不敢想。

母亲的手指弯曲伸不直,都结着厚厚的茧子。冬天就会开裂,母亲就用猪油烧化了滴在裂口上,再用胶布缠住。我心疼地问过母亲疼不疼,母亲笑笑,形意了(经常这样)就不疼了。

母亲的针线簸箩里经常是针锥、顶针、剪刀、碎步,针盒子里的藏针布上别满了大小不一的针,簸箩里永远都会有一双未完工的鞋底、鞋帮。要不就是几个钢镚儿,打酱油、买醋没了钱,娘就会随口说,倒倒针线簸箩看能凑几个钱。

人老腿先老,动不动,腿先疼,疼不疼,脚先疼。人这一百多斤,全都落在脚上,可见脚的功劳有多大。母亲的脚又小,压强肯定要大。于是我就给母亲买了洗脚的木桶,又买来泡脚用的中药。

每当我给母亲泡脚的时候,母亲还会不好意思地缩回去。尽管剪刀在手,但母亲老眼昏花,精准困难;她的手脚僵直,匐伏困难;脚趾甲厚,自己剪修困难,特别是脚被缠过,形状奇特。尤其是脚底老茧,除掉没能力,不除吧走路痛。

子女忙于工作和家务,老人也不愿相扰,于是,只好咬着牙坚持。每当我抱着母亲的小脚泡脚时,母亲都会感叹,整整齐齐是庄稼,高高低低是人家,谁说孩子多不好啊。

为了母亲的脚,我买了把修脚刀。把母亲脚上的厚茧都一块块剥下来。这双脚一生走了多少坎坷不平的路,这双脚一年到头要干多少活。

后来,母亲去世了,不再受这行走一生的苦,终于可以歇歇了。

再后来,我不再是胡蹦乱跳的“兔羔子”。每当清明烧纸的时候,我才发现,跪下去就很难再站起来,要晚辈扶一把才行,原来我也到了母亲去世的年龄了,

晚辈说,来了就行啦,不用上坟烧纸去了。这是我操劳一生的母亲,怎么能不去跪拜,不给她老人家烧纸呢。

作者简介

杜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出版有十多本散文、小说集及专业著作。

作者曾发作品:

酸黄菜

柳暗花明的小村

桐花满地不见人

看火车

虎口淘书

编辑:跑跑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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