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特别推荐|| 李超杰:九妮(中篇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031期

 木兰文学官方微信平台

  轻松关注 与众不同

   作家简介

 李超杰,男,1973年生,原籍夏邑县郭店乡孟集村,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工作在砀山县文联。1996年始,先后在《清明》、《大时代文学》、《民族文学》、《安徽文学》、《海外文摘》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蛮大爷》、《胡二马月》、《九妮》、《拘留》、《酸葡萄甜葡萄》、《囡囡的小鸟》、《记忆中的槐树林》等数十篇、部;2008年在《安徽文学》(7、8期合刊)发表三十万字长篇小说《惊天绑架案》。2014年10月在《海外文摘》发表二十万字长篇小说《月牙堤 月牙河》。2016年8月17日,《文艺报》与《中国作家网》分别报道了其二十二万字长篇小说《说亲亲》(后改为:《你上东来我上西》)被中国作家协会扶持出版,2018年7月,其中短篇小说集《九妮》由鲁迅文学院与作家出版社联合出版。

中篇小说

九妮

李超杰

    九妮的爹娘成亲那年,农历闰九月。老迷信的说法:闰年是缝不得新被子的。九妮家姥姥把这茬给忘了。觉得孩子办喜事,一辈子就一回,自己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要给闺女缝一床三新的铺盖。

    九妮娘头生生了九妮,是个丫头。九妮家姥姥这就起了心病,逢抽签、算卦、跑马前课的一问,说是九妮娘犯了九女星。

    “天老爷!犯了九女星是要连生九个丫头的!九个丫头……那还不要了俺孩子的命!我真是老糊涂了!”九妮家姥姥见天失了魂地念叨。“咋就忘了在新被子上缝个旧补钉了呢?!真该死!让我这老糊涂活着还有啥用?丢三落四的一点也不不让人惜怜!”

    其实,头胎生丫头一点也不怪,九妮家姥姥偏就认准了这个理,那个后悔呀!恨不得能把自己给剥剥吃了。

    九妮家姥姥,把从鸡腚里抠出来的钱,拍到算卦的手里,求个破法。算卦的翻翻眼皮说:“能推碾子就能拉磨,会算也就会破,没有三把神沙,哪敢倒反西歧。”

    九妮家姥姥说:“灵验了,另打好酒谢您。”

    于是,算卦的密示一个绝方:“老面头包狗牙九颗,立堂屋门口,使出吃奶的劲往南扔。头生妮子起名还须带个“九”字,管保您万无一失。”

    九妮家姥姥心中欢喜,当下起了一大堆带“九”的名字。后来,单把“九妮”叫成了。也叫“小九九”“九祸害”啥的。那多是大人因喜、因恼了的缘故。

    算卦的也许是灵验了,却害苦了九妮,九妮下边挨肩来了四个弟弟。

    九妮会爬时,娘便有一把没一把地少管她的事了。会跑了,娘又让她一手牵大弟,一手摇二弟。等到四弟也会满地跑了,娘又要她做饭、割草、拾柴禾,外带照看三弟、四弟。别让他们溜水边,站井沿,扒墙上埂,爬树掏老鸹。

    “大弟、二弟谁照看?”九妮不解地问娘。“他们俩都长了一身的能肉,净去拿棍戳马蜂,掀屋沿逮麻雀,拾坷垃砸长虫。不看着、管着点他们可不行。”

娘故意咬牙切齿地说:“他们长大了,有点不听娘的话了,还总是欺负俺小九九。哪里见过这样的能孩子?还光吃饭不干活。娘一恼,把他们送学屋里让先生老师替我‘掫理、掫理’去了。”

“先生老师孬不?”九妮怯生生地为问娘。

    “孬!那能不孬、孬得烫手,孬得拿棍戳!”娘故意咬牙切齿地说。

    “那……”九妮想了想又问。“先生老师长得啥模样?”

    “啥模样——嗨!都长得驴脸挂蜡似的,丑得跟猪八戒一个样,满脸的枯树皮。男老师还不许他剃光头,女老师不许她扎小辫,不能看!女孩和胆子小的孩子看见了,夜里睡觉准得尿床发呓声。”娘脸上故意露出嫌弃的样子说。

    “哎哟喂!男的不剃光头,长了还不刺挠死啊?”九妮不解地问。

    “哪能会不刺挠?刺挠了就㧟呗!天天蹲墙旮旯里,‘呵吱、呵吱’地㧟,刺挠死了,就让你弟弟他们抬了扔屎茅房里去了;狗又不吃,猫也不嚼的,你说不扔屎茅房里扔哪里去?”娘囊着鼻子说。

    九妮也跟着娘一起囊起了鼻子,嫌弃地笑着先生老师的邋遢样。半天后,九妮吐了口唾沫又问娘:“先生老师用针和锥子扎人吗?”

    “扎!先生老师用的针,都是上鞋底的老牛角大针,锥子是穿玉米棒子的粗铁锥子。还罚学生认稠字,数那没边没沿的洋字码子,也不准用手指头,也不准用脚趾头。数不上来,哼!先生就一边㧟着头,一边拿锥子扎学生一下。你说够他们受得了不?”娘跟九妮说着,娘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还笑出了两眼的泪花子。

    九妮讪讪地笑了两下,又愁愁地叹了口气,跟娘商量着说:“您得去给那先生老师说说,不许他扎我弟弟,看他那脏样子!吓着了我弟弟,我可不依。”

    “看在俺小九九的面子上,以后抽了空去向那先生老师求个情。你看看俺九妮多听娘的话,还从来不惹娘生气,娘说啥也不舍得把俺九妮往学屋里送。让那先生老师急得跺脚,也休想拽俺小九去他那学屋里。”

    九妮歪了头害着羞地说:“女孩家哪有惹大人生气的?!娘叫干啥,我就干啥,哏也不打一个。娘没活指派了,我也不能闲着呀!哪有活找人的?都是人找活。”

    三弟、四弟后来也被娘送学屋里让先生老师“掫理”去了。剩下九妮一个人,干啥也孤单单的,特别是大人都上工干活去了的时候,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九妮想,在家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娘也许就恼了,就能把她也撵学屋里挨先生老师的“掫理”去了。那也总比自己孤单单的强呀。

二天,当着娘的面,九妮打了一个碗。九妮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瞟娘一眼,怕娘真的恼了,又盼娘赶紧恼了。娘却一点也不恼,拾起那个烂碗远远地扔了。

九妮忍不住问娘:“娘,你咋不恼?”

“打就打了,有啥恼的?”

“打碎一个就少了一个呀!”

    “管它娘的,旧的不去新的还不来呢!娘总不能不和闺女亲,去和个破碗亲。你打碎了碗,娘打你,那娘以后和碗成娘俩去吧!到老了让碗孝顺我、给我掖掖被角、送口热汤热水……”

    九妮笑了,九妮知道碗做不了这些,自己能,自己还能更疼娘,帮娘干更多的活。可,自己毕竟打了一个碗呀?要二斤多小麦才能换一个呢!九妮就拿着娘的手让娘打,娘就是不肯打。九妮央求着娘,哪怕轻轻碰自己一下也算打了,娘却一下也不肯碰九妮。娘说,半下也不舍得碰,打个碗就把俺九妮吓得脸蜡黄了,俺还没找它算账呢。以后,让它再敢吓着俺小九试试?!

    “那……娘,你把我送学屋里,让先生老师狠狠地‘掫理’一顿去吧!”

    娘吃惊地看了九妮一会,半天后才说出话来。说,娘才舍不得呢,谁舍得把自己家的好孩子往学屋里送?送那里边去的都是吃一个豆屙俩瓣的能孩子,到里边又打,又训,耳朵能拧半尺长。娘说啥也不肯把她的宝贝闺女送去学屋里……

九妮听得头发梢都竖起来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也不提让先生老师狠狠地去‘掫理’自己一顿了。几天后,九妮拾柴拾到学校跟沿,想看看里边到底是咋样“掫理”小孩的,她又怕夜里做恶梦,不敢近前。给自己撑了八百回胆,终于颤惊惊地拣处矮墙豁口,把柴篮子踩脚底下,只敢露半个小脸地向学校里望了起来。半天,九妮也没下来柴篮子。那天,九妮草棒大的柴禾也没拾着一根。

吃饭的时候,九妮端着碗偎到娘的脚前,讨好地向娘笑着说:“娘、让我也上学吧。”

    娘再想哄她吓她,九妮噘着嘴,眼泪汪汪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娘一下子变了脸,说:“日子苦得黄莲汤一样,你个丫头片子,上的是哪门子学?”

    九妮想说:“我要认字、我要识数……”

    可九妮的上下牙仿佛长在了一砣似的,张不开个嘴,倒是眼泪不值钱地一嘟噜、一串地往外涌,堵也堵不住,把个九妮的衣襟都弄得湿透湿透地了。

    最小的四弟,一点都没眼色,从九妮身边走过时,手贱碰了一下她的辫子。活该四弟做了九妮的出气筒,她站起来把一碗饭都扣到了四弟身上,好在饭里九妮的眼泪多、热汤少,要不一准烫掉四弟的一层皮。四弟只揉了几下眼,九妮却哭了又哭,说四弟打她了,拽她头发了,生疼、生疼地都快疼死她了。

    邻居婶子大娘过来劝九妮,说:“你四弟那么小,他能打你多疼?”

    “他小?他小?他都上学了他还小?”九妮的那个凶哟!牙齿都要长到嘴外边去了。

    “打你哪了?来让我看看。”

    “就不让你看,从头到脚都打了!”

    “哪儿疼?”    、

    “浑身上下都疼!”

    九妮娘对那些劝九妮人的婶子、大娘说:“你们都别理她,让她使劲凶去,我看她还能反了天了?”

    过几天,娘揣菜窝窝,没做满锅,奢侈地抓了两把好面,贴了两个巴掌心大的白面饼。娘把一个分了四瓣,另一个牙印也没印一个,偷偷给地了九妮,说:“别跟娘怄气了,娘给你专门做的好面馍,快吃了,别让你弟弟他们看见了分你的。”

    九妮接了,跑去门外把白面饼偷偷地藏在贴身衣裳口袋里。弟弟们放学后,九妮把大弟叫到没人处,掰一块白面馍在大弟眼前晃:“看我的好面馍,想吃不?”

大弟眼睛里冒贼光,上来就去九妮手里夺,说:“哪来的白面饼?我要吃、你快点给我!”

    九妮对大弟弟说:“只要让姐跟着你去上学,姐就给你吃一块。”

    大弟弟问九妮:“你认得‘啊’、‘喔’、‘鹅’不?”

    九妮傻眼了,急忙问弟弟:“啥样的‘啊喔鹅?’除了咱庄的人,我还认得咱姥姥庄上的人。”

    大弟弟鼻子都“嗤”歪了,说:“你得从一年级开始上,和四弟上一个班。”

!   九妮找到四弟,把剩下的半块白面馍给了四弟,四弟说:“你有新本子、新书、新铅笔吗?”

    “……”九妮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咋……咋样才能有新本子、新书、新……铅笔?”

    “去学校交给老师五毛钱的学费,老师就发给你了。”四弟说。

    九妮从娘盛钱葫芦里,偷了五毛钱,做贼似地溜出了门。她半道追上了四弟,喘着粗气说:“咱娘让我上学了。”让四弟看自己手里的那五毛钱是真是假。“弟弟、好弟弟,让姐和你上一个班中不?”九妮拉着四弟的手说。好像四弟说不中,便不中似的,讨好地替四弟背书包,牵四弟的左手,过不一会,又换右手。甚至还要背着四弟走。四弟领九妮见了老师,老师发给九妮一套新本子、新书、新铅笔。

     课桌是一块长木板,一排学生一块板,两头用砖凳上,老师拃了两拃。用粉笔画了两边,说:“就坐这儿吧。”

    九妮把书闻了又闻,摸了又摸,心里那个痒痒,就要把人快活死了,九妮对前排的四弟说:“真好闻,真香,真滑溜!”

    九妮腚下的砖头还没被暖热,娘就撵来了学校里,娘拽起九妮就往外拉。九妮的手像个不会水的人掉进了深水里,乱抓乱挠,渴望捞根救命草。娘使劲往外拽,九妮使劲往里挣。九妮终于抓住了课桌,死抱住不放,课桌稀哩哗啦地被拽翻了,拽翻了也不撒开。娘又来掰她的手,掰开左手,九妮就挣了右手抓;掰开右手,九妮又挣了左手去抓。刚刚十岁的九妮,到底拗不过娘,就招鬼撕了一般地嚎,嚎得没了个人腔。

    娘对围观的老师和学生说:“打天跺地,找不见九祸害的影子,谁知道她偷跑学屋里来了。”

    九妮大口大口地咽着眼泪,呜呜咽咽地说:“我不走,娘……人家都上学了,你让我上几天学吧!求你了,娘——就上几天!求求你了娘,我保证不误刷锅洗碗,不误割草拾柴,不误……”

     娘唬着脸说:“上学不当吃不当喝,闺女家要学也得去学点有用的,回家我教你针线活。”

     不由分说,娘把九妮露着半个脊梁骨硬拖回了家。

    九妮委屈得三天不吃不喝也不下床。四天上,娘织了一块柳条纹布,给九妮做了个花褂,趴九妮头边,捋顺了九妮耳边的头发。说:“哪里有真跟娘生气的孩子?娘打是该打的,娘疼也是该疼的。哪能只兴疼,不兴嚷的?娘受罪十个月生下的孩子,若都记着娘的仇,生着娘的气,哪里还有做娘的活路?

    “你说上学能治啥?一本子书,字密密稠,肩挨着肩,头顶着头的,看了还不够头晕眼昏的,学它有啥用?起来!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九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便被娘没费劲地拉了起来。坐在床沿上,任娘把衣裳给穿好,扣好了扣子。娘说,还是她的小九九最听娘的话,恁听话的闺女,天好看的衣裳也得先给她的小九穿,天好吃的馍饭也得先紧着她的小九吃。穿身上,吃嘴里,总比上那要命的学强八百帽头子!娘说: “下床来,让娘看看衣裳合身不?”

    九妮听着娘温柔的说话声,就一个劲地想笑,可嘴还特意地噘着给娘看,鼻子里还有委屈的哼哼声。娘看着九妮穿上了新衣裳,说:“唷唷唷!我的天!这是谁家的闺女?咋长得恁俊?赶明、挑好样的给她说个婆家吧!”

    这下,九妮是真的笑了。即使不笑,娘又给梳头,又给做荷包蛋面条,还能再生娘的气吗?打那以后,九妮再没提过上学的事。跟着娘和婶子、大娘学会了一手好针线,谁见了也会夸九妮的活好。四个弟弟从小到大的衣裳、鞋都是九妮做的,四个弟弟长大后,没费啥劲都挑上了好媳妇。多亏是九妮做的衣裳合身合体,穿上头是头、脚是脚的。

    九妮把四个弟弟从小到大的鞋样,都夹在两本书里,一本语文,一本算术。那是九妮交了五毛钱老师发给的。四个弟弟教了九妮一百遍,九妮仍然弄不清哪本是语文,哪本是算术。 语文也罢!算术也好,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四个弟弟后来都娶妻抱子了,还把布料鞋料往九妮家里送。九妮用娇嗔地眼神剜着弟弟,说,姐伺候你们到几时?这辈子就喜欢穿你们姐做的衣裳、姐做的鞋,一个个地倒把你们自己的媳妇都闲起来了,你们这能是心疼姐?姐是人家的人了,你们大外甥也十七大八的了,姐能会没一点自己的事?弟弟们憨笑着,任九妮数落,过不了几天照样送布料过来,有时候,甚至还把他们媳妇穿的布料一并送了过来。要是哪个弟弟月把四十没送衣服料、鞋料来,九妮就会回娘家看看,问罪似的跑去弟弟家,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那个弟弟了。

    九妮嫁的男人会给人看病,手艺不是太坏,四村八寨的邻居,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奔了来讨药吃。日子过得说不上大富大贵,手底下活泛钱还是不缺的。九妮算过细帐,三、两年地里不收成,吃不完囤里的陈粮,动不着银行里的存款。到了儿娶媳妇,闺女离门,哪一个也委屈不了他们。

    若算处都打算处来了,天底下还有谁的日子不好过?老天偏就不给人一个囫囵的世界。一九六三年的大水,让九妮回想起来时还害怕得要死,九一年却又来了一场更大的。六三年的大水,冲走了九妮一双才穿了半年的新布鞋,害得九妮打了一秋天的赤脚。九一年的大水一退,九妮就着手盖起了新家。可,新家刚盖了一半,九妮心却野了、坐不住了,吃饭的功夫,也端着碗往外边跑,家里的活偎着手,却辫梢也抓不着她的。家里忙得一个人掰两瓣使,她这是钻哪里看热闹去了?

    大水过后不久,不远邻村的一些闲散妇女,结着伙,搭了群地往苏州、江南一带去要饭。也不是谁家就缺吃少喝、日子过不下去了。她们见有一个人去,三、两天转回来,又是大包背,又是小包扛的,到家抖给村里人看,尽是些鲜艳的四季衣裳,上边连补钉也不曾打过一个。招惹得大姑娘、小媳妇每根筋都绷得邪火。缠住人家问这问那,问得人家答不上来,被呛一句:“你自己去一趟,不就啥都知道了?”

    九妮心里说:只要今夜里睡着了还能醒回来,赶明儿个,非得去一趟苏州不可,不信江南拴着专吃她九妮的老虎!主意打定,九妮看着泥水匠干活,心就急,一日不完工,便添一分火;两日不完工,便多两分的煎熬。急火攻心,居然给病倒了,一口水也不想尝。任丈夫是医生,药吃五味,针打八剂,就是不见病有回头。急得丈夫嘴唇上,也跟着起了许多的虚泡。九妮看着心疼,湿了眼说:“家里这么忙,我却病倒了……”

    丈夫反过来劝她说,现在儿子、闺女都大了,有点小活,孩子们一半玩一半歇就干完了,哪用着九妮伸手,让九妮只管等着住新房吧。 

    “家里要是能离开,我想出去两天,散散心。”九妮有气无力地说。丈夫正巴不得地她能起来走走,急忙让九妮去孩子姥姥家住两天,等新房子盖好了,再打发孩子去接九妮回来。九妮答应一声,缓慢地爬起来,一路趔趄着从家里出来,就奔去了孩子的姥姥家。

    “小九,你这时咋跑来了?”娘不解地看着九妮问。

    九妮看也不看娘一下,耷拉着个脸说,她要出远门了,过来跟娘打个招呼的。能回来呢,她还是娘的闺女,万一回不来了,以后她们娘俩就这样了。让娘千万别想她!娘疑惑着,不知道九妮今天吃了什么药,试探着问九妮:“出远门?你和谁一路,你家不正盖房吗?”。

    “我儿大了、女大了,盖房用得着我?也没和谁一路,就我自己。”九妮噘着嘴,故意没好气地对娘说。

    娘当然不信九妮会一个人出远门了,松了口气说:“你能出啥远门!想上镇上、还是去县城转转?”

    九妮扬起声调对娘说,看不起人?她咋就不能出远门了!她今天就是要让娘看看,自己立马就去苏州、杭州、上海溜溜。九妮的话一下还真是把娘唬着了,娘惊恐地说:“别瞎说了,你又不识字,摸迷失了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娘让九妮进屋里坐着,然后趁九妮不注意,一下子把门锁上并隔着门缝把钥匙远远的扔出了门外。娘说,她老了打不过九妮,但能精过九妮,今天不过了娘的这一关,九妮哪里也别想去。傻了眼的九妮,又是在屋里满处找能让自己出去的法子,又是使劲晃门,最后一切努力都没有用,不得不自己停了下来。

    娘说,九妮说得比吹灯草灰还轻巧,那苏州、杭州又不是三步远、两步近,说回来一声就能回来了?

    九妮又反过来求娘,把娘的肩膀都快摇零散了,向娘又是撒娇,又是发嗲。把“娘”叫出百样味来,千般声来:“娘——亲娘——娘亲——我恁大一个活人,不憨不傻,咋能会摸不回来?再说了,鼻子下面就是路。我要是三、五天回不来,别让家里人惦念。到时候,只让您给传个平安的话就行了。”

    娘喊人开开了门,然后,甩开九妮就抽脚往外走,九妮拉也拉不住。唉!难道九妮八成就是这样的命?一辈子都得这么听娘的。九妮孤零零地坐在娘院子里的小凳子,哀哀地伤起了心。娘出去了不一会儿,领回几个妇女进来,说:“这回就把九妮交给你们几个了,路上照顾她点,她没出过远门,到了大地方,眼不够用的,让她小心点汽车,千千万万别摸迷失了。”

    几个妇女说:“把心装回肚里吧,俺几个好歹是去过几回的。”

    九妮喜得洒了两腮的眼泪花子,抱着娘亲过左脸亲右脸。娘累得喘粗气,嗔着九妮说,憨妮子是要累死娘啊!要不是觉得这辈子就亏待了九妮,任她说得天花乱坠,也别想过了娘的这一关。娘叮嘱九妮一遍又一遍,到了大城市让她眼放活点,跟紧她们几个,去了快回,千万别让家里惦念。

    “就让你闺女去疯一回吧!”九妮跟在那几个人妇女的后面,边跑边回过半边脸对娘说。

    九妮到底还是摸迷失了。

    在苏州,几个人说好了谁进哪个巷口、谁进哪条街道,完了还在原地碰头。最后就差了九妮。去苏州寻找九妮的人,溜遍了大街小巷,旮旯缝道,都说没有找见九妮的影子。九妮娘见天抹泪地朝着苏州方向哭:娘的娇儿呀!你问路问老人,咱家在西北,摸不到家你别急、别哭,累了就睡一会,梦里你会梦见娘喊你,跟着娘的声音往咱家来……

    十几天后,九妮毫毛不少一根地回来时,还拐回来两大化纤袋的东西。九妮说,自己原本是有人带着的,那个人来过几回,仗着苏州人听不懂自己说的家乡话,人家给的衣服不好,当面摔在人家脚下,说:“你们小瘪三不能穿的破烂,你老姑奶奶就能穿吗?老姑奶奶是千把几百里路,花着车票来的,还不给换件好的孝敬……”

    人家给你是人情,不给是本分,怎么能仗着听不懂你的话骂人家呢?九妮心里害怕,丢下那人急忙溜了出来。那人让她在原地等着别乱跑。九妮口里答应,脚底板却溜到苏州城的大街上来了。 看了一会大街宽,高楼高,绿树石路,小桥流水。叹一声真是神仙呆的地方。也没觉出溜太远,见人上山,便也往上爬,爬到顶端,看到一个歪巴子塔,扫兴得要命,嘟噜着说:一个歪巴子塔,人都犯了疯病跑上来看它?

    下来山,九妮分不清哪是来时的路了。问人家,人家摇头说听不懂她讲的什么。九妮瞪着眼犯疑惑地说:“你们这些蛮子,我又不蛮,你们倒听不懂了!”

    等到半夜找着了火车站,料定一块来的人早该走了,慌忙坐了火车去撵。火车停下,到的却是上海站。后来,又岔道到了杭州。自己带的那一点钱花光了,九妮方知鼻子下边不是路,是一张要吃食物的嘴巴了。九妮埋怨自己,安心在家摆弄那一亩三分地呗!偏生心到这苏州活受罪。五八、六零年没饿死,如今就饿着你了?家里又正盖房子,也就要犁地种麦了。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手里再没钱,也不能愣是饿死在这仙境一般的江南。九妮厚了脸皮开始讨要,大多人家都给,没费太多功夫,她便背不动了。

    人们打开九妮的包,要看她在苏州、杭州、上海都要到了啥好东西,拿出一件,是个小学生用的旧书包。再看,竟有四、五个,只是新旧不同。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怨九妮:“要几件衣裳能穿,要这么多旧书包啥用?你家也没有上学的小孩子了。”

    九妮鼻子酸酸的,看旁边的娘一眼,泪轱辘一下就滚了出来:“娘、我的亲娘!下辈子托生了,要是再做您的闺女,您能多少让我上几天学不?”

    九妮一屁股坐在地上,爹一声、娘一声,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叫我摸回来弄啥?死在外面让狗吃了猫嚼了呗!摸回来还能有谁怜惜你!小时候把你从学堂里硬拽回来,那时候你的小手咋不多长点劲?让人家再使劲也掰不开。一件粗布花褂就哄住你了。你要是识得字,还能分不清个东西南北?还能会坐错了火车……

    娘一把搂九妮在怀里,老泪纵横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娇,你放心吧!只要有下辈子,咱娘俩要是还有这份缘,娘就是逃荒要饭、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九妮回到家里,闺女、儿子都把脸扭一边不理她,丈夫也脸朝里睡着。若不是儿女大了又都在跟前,九妮早扑到丈夫身上哄他别生气了。

    九妮比丈夫小两岁,每逢丈夫生气。九妮就陪着笑脸说:“要得好,大让小。你又识文解字,又比俺懂的理多,总得多少让着俺点……”

    平时,丈夫就是有老牛大的憋气,也会立马换了副和颜悦色面容,对她说,啥是该做的啥是不该做的。只要九妮笑着说,当家的别生气,俺懂了。你说还有多大的气,他能会不立马消了?      

    今天,当着孩子面,九妮没好意思撒娇,就挂了一脸的笑,把新房子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回。九妮这一打量,把丈夫打量恼了,他“腾”地从床上跳下来,气汹汹地用肚皮贴着九妮吼:“有你这样不懂规矩的要饭的吗?到人家屋里、屋外乱打量个啥劲?你是打算抢劫吗?要饭!你站大门外喊一声,我自会叫小孩送半块馍给你,你还把行李扛进来,打算在我家汤是汤、水是水地吃饱了喝足了再走吗?”

    九妮嘿嘿地笑着,躲避着丈夫凌人的气势。

    闺女拿一个馍出来,掰一半递给她,说:“家里发大水了是吗?多可怜的老大娘,吃吧!吃不饱,我把另一半也给你。唉!要不是俺娘没了,今就留你在家吃顿饭了,趁现在正是饭时,你快拿了去,能多跑一个门就多跑一个门。也别怪俺爹生气,你要饭的咋能上人家屋里去看去瞧?你看俺家到处是金疙瘩银块的,若少一块,你包赔不起。知道的,人家说你要饭的不懂规矩;不知道的呢?只道俺是讹你呢!”

    九妮把手缩到背后,望着闺女哧哧地笑。闺女就愣把馍往她怀里塞,又去背后拉她的手,问:“咋不接着?没见过你这样要饭的,给馍还不要,那你想要啥?你总不会看俺家这么好,想住下不走了吧?”

    儿子噘着嘴说:“把那些破烂扔到外面去!”

    丈夫半真半假地把行李放在九妮肩上,推着她往外走。九妮肩膀一歪,行李掉了下来。她抽身挤进屋里,往刚才丈夫躺的床上仰面躺下,四肢乱拍乱打、头扭来扭去,装了哭腔地嗷:“不活了、我不活了……”

    自然没有人会真撵九妮。

    女儿端来饭,说:“起来吃饭吧——俺的没病装病的娘,差一点回不到家的娘——” 

   九妮笑着坐起来,说:“谁是你的娘?你的娘不是没有了吗?”

   女儿说,自己和哥哥商量好了,见那家里发大水的,缺吃没喝、逃荒要饭的婶子大娘留下来,给俺爹再娶一个。碰巧你就来了,撵又撵不走。唉!不愿走就住这儿吧!要不然这烧火做饭,洗洗涮涮的活,可不都落到自己这做闺女的头上了!

    九妮拿筷子打闺女:“我可疼值你了,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你,这不吃奶才几天,就来咒我?早知道是这样的孩子,就该起小一点点时摁尿罐里淹死了。那时候,该听你爹的话,把你放到灶窝里,谁叫我偏把你放到鞋壳里的……”

    闺女皱一脸娇纹,去捂娘的嘴。跺着脚地撒娇:“不听,不听……”把一双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村里人见了九妮,问她:“这回溜到哪里?”

    九妮放亮嗓子说:“苏州、上海、杭州都溜到了。啥都见了,高楼,大厦……”

    “去苏州见苏州园林了吗?”

    “还能有个不见的?”

    “狮子林、寒山寺、虎丘塔都见着了吗?”

    其实,九妮只见过虎丘塔,也不知那就是虎丘塔,可九妮毕竟去过苏州的,要说没见过那多没面子。她突然忆起了那座歪巴子塔,就问:“虎丘塔就是那歪巴子塔吗?也不好看,就要倒的架势,周围还用栏杆围着,不让靠近,就是不围,谁还敢往它跟前站,说声倒了,那还不得砸底下?……”

    “上海的黄浦江,杭州的西湖也见了吗?”

    “还能会不见?十几天呢,这一回是啥都见着了!”九妮即使傻眼,也不能说没见过。

    九妮见了一回世面,烧包烧得穿塑料凉鞋也穿起了袜子,头发一天梳几遍,更是烦心起家里的锅、碗、瓢、勺来。说,人家江南人的锅是钢精锅,碗是细瓷小花碗,勺是闪亮的不锈钢勺。再看看咱家,锅是黑铁大锅,碗是穷八辈的粗海碗,勺是黄铜大勺。这些都死沉死笨,呆头呆脑的,结实可怪结实,经用也挺经用,横竖就是没人家的看着顺心。

    九妮还试着像江南女人,猫一样的只吃一丁点的饭,可、刚两天就饿得有些招架不住了。自己笑说,这破肚子,就知道穷叫唤!叫唤得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天,九妮拖出两袋衣服,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叠好码齐,心想:若拿到集市上卖了,再不济也能换回几个细瓷小花碗、一把不锈钢勺和一个钢精锅。那几只书包也被翻腾了出来,里外看看,无孔无洞不算破旧。九妮叫过来闺女,让她看着说:“这几只书包都还新着,干脆你背着还回到学校里上学去吧?女人,活就要活得像人家江南人家的女人,嫩手嫩脚,白白净净、唇红齿白的。”

    闺女拾起根棍棒,挑扬着几只书包,捏着鼻子说:“就这样的好书包?盛点馍头剩饭,背上它还真有点像个小要饭的!想让我再回到学校里,最起码也得给我买个牛筋的新书包。”

    “去你娘的脚丫子!牛筋的,还牛皮的呢!”九妮继续劝着闺女说。学屋里有多好,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热不着,冻不着,还累不着。有多享福、多自在。有的人——她想上学还摸不着上咧! 闺女想了一下说,就是,还不用涮锅洗碗,也不用烧火做饭了,放学回家饭做好了,吃过饭一抹嘴又上学去了。哪像现在累死累活的,一刻也不能闲着。

    “谁说不是呢?我跟你说,人家江南的大姑娘小媳妇,连脚趾甲盖都是染红了的,那才叫女人呢!”九妮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能活成江南女人的样子,自己才算活得值了。

    闺女乐得半死,边站起来往门外走边说,谁要是给她买来新书包,今天买来,明儿个她就上学去。考上大学做了江南人,她也把脚趾盖染得红红的。

    “哪里有卖牛筋书包的?”九妮朝着闺女远去的背影喊着问。

    “集上没有,镇上;镇上没有,县上。不出天底下,准会有卖的。”闺女扭回来半拉脸说。

    不远的镇上逢集,九妮把那两袋衣服卖了近两百元。买过四只细瓷小花碗,又要买不锈钢勺时,身后有人喊‘九姐’。原来,那是她做姑娘时的几个姐妹伙伴。

    “听说九姐出了远门了?”

    “这么快就传到你们耳朵眼里了?差一点这辈子见不着你们了!”九妮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人家江南就是比咱们这里强上一万倍,那杭州的‘锡壶’,又结实又省柴禾。上海的‘黄补姜’,比人参还好,治管着百样病,头疼脑热的,刀切豆粒大一点,口里含含就好了。可惜——,当时自己身上没一分钱了,要不,还能不见样买点回来?让几个姐妹看看那些稀罕物!

    “九姐,你带着俺几个也去见识、见识大地方吧!别到时候死了,才知道活的一点都不值。”几个姐妹伙伴央求着九妮,让她带自己也去一回江南。九妮犹豫一会,还是下决心再去一回,说:“去就去!”她想着,要给准备回学屋里读书的闺女再添一身新衣裳,买一辆女式自行车,还有那“牛筋”的书包,说不定就贵呢!一头牛才有几根筋呀!

    “反正……反正是反正了!”九妮说。“咱就再去一趟。”

   “打扮好了,这是又想上哪去?”儿子没好气地朝九妮嘟噜。

    “还不是下她那苏州、杭州?去了两回,赚了三四百块钱呢。”闺女洋腔怪调地说。一回赚一、两百,一百回赚一、两万,一万回呢?赶明就把他们家这新盖的房子扒了,盖上三十六层的高楼,站上边,往北一望,看见北京门;往南一望,看见他们的娘在苏州、杭州正要饭呢!那该多好玩呀!反正他们有能往家挣大钱的娘。以后,这院子里也要修上飞机道,从堂屋到厨房做饭开飞机去,再省得踮着脚走路了!

    九妮笑骂闺女:“娘的儿,等我回来,就知道跟你娘亲了。”

    “走吧!别误了车,这不是你的家,我领着俩孩子穷就穷过,有就有过。你要饭挣的钱到肚脐眼深,俺爷们不稀罕、也不眼红。”丈夫把九妮推搡着出了门,并从里边拴牢了。

    九妮笑说:“我可真走了?把梳子接回去。”隔着墙头,九妮把正梳头的梳子扔进了院子。

    “要走走得远远的,以后别再回来了!”丈夫在院内吼。

    “好咧!”九妮答应一声,就又离开了村子。

    无怪乎儿子造次,说九妮打扮好了。你看,今天九妮的浑身上下,连个灰星也不沾,头发丝是丝,缕是缕。脸上还搽了雪花膏,身上穿的正是那套走亲戚的衣裳。九妮一路走,还一路窃笑:俺的那个憨闺女,说我要三下苏州、杭州。我下那么多苏州、杭州干什么?第一趟,咱是图个新鲜,第二趟是为了憨闺女再回学校上学。这一趟可不是下苏州了,上县城给俺的憨闺女买牛筋的书包去!还要买一辆女式自行车,一身新衣裳。憨闺女看见了书包、自行车、新衣裳来认我这个孬娘了?去去去!谁是你娘,你娘让老和尚背跑了,你娘逃荒要饭,三下苏州、杭州不回来,在那儿找头寻主了。嫌难听?我觉得好听着哩!你管我给谁买的书包、自行车、新衣裳干啥?反正不是给那没良心的买的。我从她没我的鞋长就抱她,给她擦屎刮尿,抠鼻粑粑喂她。大了,翅膀根硬了!就来咒我……唷唷唷!这是弄啥?把头往我怀里拱啥?还想吃奶?娘问你小时候吃过奶吗?没吃?没吃你咋活恁大的,没良心的,推你咋还不走?没见过这么赖皮的。说归说,笑归笑,学得好好地给我上,对不起我的一天三顿饭我可不愿意。

    一抬头,县城就在九妮眼前了。九妮心里一阵高兴,小县城、你可别在俺跟前摆架子,苏州俺去过,上海、杭州俺也去过,拿过来它们的一个旯旮一个角,也比你强八百倍!过来,让俺好好挑挑拣拣,也就一个牛筋书包,一辆女式自行车,一身俺闺女穿的新衣裳,都要最鲜艳最漂亮的。

    县城虽小,却不过来,还得九妮一步步地迈过去。好在这三件物品,小县城里都有。鲜亮的衣裳就装在牛筋书包里,露半边一角的,招惹着人的眼睛。牛筋书包不忍心挂在车把上,也不舍得夹在车的后架上。九妮把它背在了自己的背后,她还真觉得自己又变小,回到十四、五岁的年龄了呢。还有点少女的娇羞,上学去了的甜蜜。心里想:把世上的稀字、稠字都认完了,看往后还有啥事能难住人的?

    到了家,九妮还以为是到学校了呢,半天才醒过神来。摸摸脸上的皱纹,哑笑了一声。院内闺女的声音,冲去了九妮的淡淡忧伤。不知道闺女能高兴到啥样?得把墙头、屋脊看牢了,可别让她跳上去蹬下了砖头瓦块。也别给咱跑大门外太显摆,大喊大叫的,说,她娘又让她回学校去了,给她买来了这,买来了那。姥姥家得让闺女去一趟,给咱九妮出了这口气。看如今她九妮的闺女是闺女,当年老人家的闺女也是闺女。也别惹老人家太伤心了,毕竟娘俩一场,拉扯俺长大呢!

    一推大门。里面没拴,九妮又轻轻拉上,不轻不重地敲起门来。里面很快就有闺女的脚步声传出来。九妮捏了鼻子,学着苏州、杭州人说话的腔调,说:“啰嗦啰嗦,要饭的来了,阿拉家里发大水了,磕磕(开开)门,给阿拉找身新衣裳穿,端两碗大米干饭肉浇头……”

    闺女走到半道又折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门没拴,自己开!”

    九妮“哗”地一下推开门,朝着闺女的背影笑骂:“娘的儿,还没到跟你要吃要喝的时候,就连门也不给开了。”

    九妮把自行车铃铛摇得不停地脆响。果然,闺女回过头,嬉笑着刚想上来看详细,猛然发现九妮背后的书包。说:“你这是又唱的哪一出?……噢……我说着玩的,你咋当真了?”

     “这是不是你说的‘牛筋’书包?还有一身新衣裳,车子能相中不?”九妮没听清楚闺女说的什么,只顾让闺女过来看她新买来的那些东西。

    “这车子真漂亮,衣服也好看。”

    “咋样?”九妮故意逗着闺女说。“你娘孬不孬?背上书包让我看看。”

    闺女尴尬地笑了一声,扔下衣物和自行车,径直进了屋。九妮没看到女儿欣喜若狂的样子,心里有些怅然,抱着书包、衣服也跟进屋,拉一把椅子坐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说:“今天,我总算知道累是啥滋味了!从东关溜到西关,从南关溜到北关,不知逛了多少家商店,才算把这些东西给你买齐了。”见正揉面擀面条的闺女不语。又说:“把面条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今天老妈的腿累弯了,得多吃两碗。”

    闺女八成今天不高兴?谁惹着她了?咋一句话也不说呢?九妮放下书包和那身花衣服,走向闺女,说:“去把手洗洗,从今往后做饭的事不让你管,只管一心一意地去念你的书……”

    闺女一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而是使劲地擀着面,说:“要去你去,我可再也不进学校的门坎了,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那是说着玩的。”

    九妮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儿像根树桩子似的,死盯着闺女看。闺女扭头发觉不对劲,没做好饭就慌手忙脚地跑了出去。

    “你和我说说玩的?”九妮不相信地追着闺女问。“你是和我说说玩的……”

    九妮先觉得嘴张得太久了,有些累,继而发觉浑身都挺累。闺女早已没了影子,九妮踉跄着回到屋内,坐下时又差一点摔倒,挣扎着倒在床上,原来自己只剩下一股进出之气了。大门响了一声。稀哩咣当一阵,是丈夫和儿子从外边回来了。

   “今天不给吃了咋的?到这会还锅冷灶凉的?这娘俩是咋的了?外边蹲一个?床上睡一个,咋都不去做饭。这辆车子是谁家的?”丈夫冲院子外边的闺女,说。“不回来做饭在外边蹲着干啥?”

    轻手轻脚,闺女往厨房里去了。

    闺女这是害怕了?才不敢进家的。九妮心想,她又不是往火坑里推你闺女?闺女和她说说玩的!九妮从床上起来,捋了捋头发,也不看儿子、丈夫。脸盆里洗了手脸,也去了厨房。闺女摸盆,她也摸盆;闺女拿勺,她也拿勺;闺女摸火,她又来抢柴。每回都把闺女撞闪一个趔趄,闺女只得站住望着九妮的脸嘿嘿地傻笑。

   “笑!笑!看你那孬种样!哪辈子没笑够?”九妮嗔怪地骂闺女。

    闺女再去摸盆、勺,九妮再不抢夺,只是帮着干。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一顿饭就快做好了。九妮觉得闺女彻底还是个孩子,见不得大人的脸色。她记得,后来自己笑了,脸绷得也不那么紧了。再后来,闺女喊娘,九妮答得也柔顺了。这时,闺女蹲到正烧锅的九妮身旁说:“娘,我不憨不傻,能不知道你是为我好!是疼我,我都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年把了,再回学校,人家能不笑话?再说,这年把,我把以前学的全部就着馍吃进肚子里去,忘个差不多了。再上学,我从哪一年级开始上?

    “唉!也怪我当初不该跟你开玩笑。我只当你是给我说说玩的呢,谁知道你当了真……”

    九妮原本祥和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口里答应闺女的声音由低而高了,由缓而急了,由柔而厉了。

    “你十五、六岁了!以前学的都就馍吃了!再上学不知从哪一年级上起……”

    “娘,看您又生气了,您听我把话说完……”

    “还听你说啥?你能帮我干活,让我少受累……再过三、五年,有多,我就多赔送;没多,我少赔送。打发你离了门,你去过你的日子了,还与我有啥相干?

    “就该我命苦,没人疼没人怜惜,老的势挤过了,少了又来势挤……

    “我咋这么贱?还二下苏州,让闺女哄着玩……”

    九妮说着,突然照着自己的脸上打了起来,打得泪花飞溅,头发凌乱起来。闺女哭喊着急忙去拉九妮的手,把脸贴在九妮乱糟糟的脸上,心疼地踩着脚哭叫:“打我、打我,娘要打你打我吧……”

    谁也不知道九妮到底有多少伤心的眼泪,反正,没谁能劝得下她。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妮拿起书包、衣裳、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丈夫拉她,问她上哪去。九妮就用一双泪眼看他,看他的手。看得丈夫心里发毛,自己松开了自行车。

    九妮又出门了。

    丈夫把气撒在闺女身上。吼她:“谁给你的胆子,敢和你娘闹着玩?你惹了祸,你还哭,快去把你娘撵回来。就说书包、车子,别人要留下,赔不了多少钱。”

    九妮骑得一点也不快。闺女撵上来可怜兮兮地喊了几声娘,她也不答应,也不回头。闺女拦住她的去路,手抓着她的车把,泪眼“叭嗒”地哭着喊:“娘,天都到这会了,您这是上哪去?”

    “放心,我死不了,你先回家吧!乖孩子、娇孩子,去招呼你爹你哥吃饭。看咱家这顿饭吃的!就要摸黑了,摸黑了也吃不到鼻子里去,熟门熟路的错不了!好孩子,你也不要管我,我没啥事!看我不是还笑了?我就刚才有点气,这会好了,我过一会就自己回去了。”

    闺女说:“回去吧!自行车和书包,咱村有人要留下,省得去退给人家了。”

    “谁要留下?他有多少钱?钱少了我可不卖。”

    九妮说话还是那么呛人,她没哭完,眼里包着泪,如连阴天喝足了水的土地,汪汪地往外溢着。说,看想留下她自行车和书包的人家有多少个金娃娃,让他都抱来,她九妮也许会让那家人瞧上一眼的。任何人就是有万贯家当,也休想买走她九妮的东西。车子她九妮能自己骑,衣裳她九妮能自己穿,书包她九妮能自己背。九妮边说边把那艳炸并不合她身体的衣裳,愣是套在了自己身上,书包背到自己背后。然后,推了车子向远处走去。她仰着脸,大声地像小学生背书歌子一样,一字一顿地:“坐火车,下苏杭,黄浦江,不是能治病补身子的‘黄补姜’;西湖,也不是能烧茶温水的‘锡壶’……”

    九妮的身后留下两道水湿印,就像张三挑着漏水桶刚走过一样。

    闺女在后面哭叫着说:“娘,你别这样……娘,你别呀……”

    嗬!李四挑着漏水桶撵来了。

【荐稿 许铭君|责编 汪葆夫】


我们的团队

顾问:郭义方  贾文亮  陈春昕

社长:高青坡

主编:许铭君

副主编:杜素焕  梦阳

执行主编:汪葆夫  王一明  刘明江

编辑:杨正伟 范文学 靳翠菊

朱盈旭 李凤云

朗读组:刘明江  韩玉兰  陈逸

技术总监:惠忠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